胡竹峰新作《击缶歌》走传统路线。同样重读经典,评说大师,鉴赏地方戏,记录非遗,独辟其蹊径——明清以来才子佳人式性灵写作,重新赋予新时代的语境。说一个词:“风致”或“林下风致”。它属于胡竹峰,可观可吟,可赏可鸣,并不局限作者本人关起门来的“一己之美”。
著名作家李敬泽评说《击缶歌》,谈到“风致”:“地方戏中有风土。《诗经》十五国风,地上土,人间风。自然之声、市井口音便是风。《诗经》远了,地方戏也渐渐远了,胡竹风是追风人,《击缶歌》这一册书是追风记。用文字铭刻声音,测度声音中的一派山河、一方社火,婉有风致。”胡竹峰读中国文章,品徽地杂戏,追三千年绵延“风致”,疏影横斜,浅吟低唱,自成一派极简婉约文字。
清雅也好,素淡也好,出尘也好,其实越扯越形而上,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无法较真的,或用来叙述书画的笔墨更为贴切。不过,我在这里借“林下风致”,不说书画笔墨趣味,偏说胡竹峰读书赏戏闲情。就好比胡竹峰不以“风致”抒写江南水乡胜景,而演绎中国文章和徽州土戏一样。
江南山水柔软,烟火阑珊,更适合做春秋大梦,看才子佳人命运传奇老戏。“傩”“打日连”“青阳腔”“岳西高腔”“徽剧”“梆子”“一曲黄梅”“花鼓与花鼓戏”“拉魂腔”“庐剧”“二夹弦之歌”“坠子坠子戏”“四句推子”“释嗨声”“含弓戏影”“平安戏”“戏人卷子”……《击缶歌》的篇名,个个暗合皖北皖西南徽地一带地方诸戏声名。也是奇了!
尤其皖西南徽地一代,得中原和江南交壤地利,商贾才人南来北往多汇于此,方音土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宜南戏北戏融合生长。于是,便有了胡竹峰笔下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土戏”。地方小戏,有三千年风土。方音土调,描眉画眼,举手投足,社火明灭,细节如此斑斓。
胡竹峰听家乡戏,描中国文章,都选择了其最擅长的审美手段,也是中国式的审美手段——“水墨”。水之飘逸,墨之灵动,无论是有色的文章,还是有声的戏台,全都作水墨烟岚,渲染晕化了。中国水墨见中国精神,也有说叫“中国气息”“中国气象”的。在胡竹峰的文字里,水墨精神会不会就是那一段风致?
一如目连戏:“目连打开了地狱之门,舞台上青烟四起,手执钢叉和纸钱的五猖神紧追披发鬼……乡民举着火把,尾随其后追赶,绵延的火龙,将古老的乡村照得通体透亮。”以动态写舞美,仿佛北方年画门神,一招一式,活现民间。
再如青阳腔:“那日在青阳太平山房,格外想青阳腔。太平山房是几百年老房子,建筑规模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镌于村头,仿佛一巨幅工笔画。”心理活动的忆戏情绪,诉诸工笔,靠谱的线,勾连绵延的笔。谁是角,谁又是捧,谁是戏人,谁又是那道具?
三如花鼓戏:“芒花一白,白茫茫一白,暗白的天光下,竟有诗意,落在老杜‘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上。”白描是寂寥的。甚至连墨线也省去了,唯余留白、飞白、暗白、白茫茫一片,直抵老杜的寂寥,西岭千秋雪,一介书生的独角花鼓。还可以举出很多。
《中国文章》之后,《击缶歌》把胡竹峰的笔墨“风致”推向某种境界——有笔无触,有墨无迹,相与流连,物我两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精神也好,主义也好,作为中国士大夫内在审美专利,无须刻意上升到某种符号,一望也知其内蕴:随性、细腻、克制而温婉。
胡竹峰的轻描淡写,留白跳跃。没有自伤与伤人,也无形式的“隔”与“被隔”,以及命题的“轻”与“重”。有的是天马行空,针线落地,对酒当歌,东方欲白,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在该书序中写道:“有落有起,有情怀的激荡,也有无奈和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