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中，祖父既是种地的行家，父亲也是灌园的高手。少小时代，虽然父母也是公职人员，但由于我们兄妹多，开销大，微薄的工资便显得捉襟见肘。为了贴补家用，父亲就在我们住所的前面，开垦出了一块荒地，人勤地不懒，整个夏秋季节，不仅能够保障各种菜蔬应时供给，而且上百棵大白菜和几十斤青红相间的辣椒等，经过窖存或腌制，也为度过漫漫寒冬提供了足够的菜蔬储备。现在想来，在那物质匮乏的特殊年代，我们兄妹们能够得以健康成长，多亏了父亲的智慧和勤劳，以至到了今天，妹妹还常说：“四十年前，尽管那么艰难，父母都没有让我们受任何委屈，现在父母已年迈体衰，我们可都要好好孝敬他们啊！”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豫北古城某校任教。学校条件不错，虽是单身也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宿舍，为工作和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宿舍是平房，数十间连成一排，排与排之间又有很宽的间隔，其间虽也长有几株树木，但高低不一，颇为稀疏。于是，左邻右舍们便在自家门前开辟出一畦菜地，或点种菜籽，或移植菜苗，每日晨昏，提桶浇水，担筐施肥，两三周之后便有丛丛绿色茂然成一片，蔚然大观矣。如是者又过一周，某日清晨，推门一看，见枝叶之间红黄闪烁，朝阳一映，熠熠生辉；又有紫色圆条者数十枚，悄然悬挂于绿叶下方，作探头探脑状与人默默对视。此时，邻人亦披衣出，询之，则道：“红者是辣椒，黄者是番茄，紫色条状者是茄子，地头茵茵一片且有韵致者则是荆芥。”又云：“荆芥拌黄瓜丝，再佐以小磨香油少许，清爽可口，美妙极了！”闻听，顿时唤起了少小乡居期间的诸多联想。

　　看着邻居家的花花绿绿的菜园，又见自家门前杂乱无章，荒草丛生，终日唯有猫鼠之辈游戏其间，不觉手痒起来。于是，就从邻居家借来几柄农具，连着两三个周末，除草翻土，围垄造畦，移栽菜苗，施肥浇灌，大有“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之阵势。月半之后，则见辣椒茄子之属长势茁壮，葱茏成一尺有余，于是，心中更为自得，劳作也越加勤奋。如此又过了两周，辣椒已过膝盖，茄子高及腰际，审视之下，尽管其身量已足，不乏威武雄壮之姿，然枝叶之间并不见半点红黄蓝紫，屡次形诸梦寐的累累硕果画图亦朦胧成一片矣。忙询诸邻人，邻人正色道：“莫非先生所植菜蔬竟是公菜，因阳气太盛之故，便疯长枝叶，羞结果实，亦如先生为人一般，平日清高矜持，所亲者唯有诗书，大学毕业五六年矣，仍然光棍一条耶？”

　　邻人虽是揶揄之言，但所说亦不无道理。细思之，去年在自家阳台上也曾植有月季一株，唯有枝叶舒展茂盛，终年亦鲜见艳色。郁闷数日，忽又想到陶潜归隐林泉之后，披星戴月，植杖耘籽，其结局虽是“草盛豆苗稀”，则依然觉得“园日涉以成趣”。夫“成趣”者何？挥汗如雨之后，浑身通泰，肤黑而体健，饭香而眠酣，可见收获多寡并不重要，其趣味就在于劳动过程之中也。恰与耽于垂钓者一样，其“妙处难与君说”之趣，就在于踩点、养窝、抛饵、饲鱼、持杆垂纶、静观其变……虽然半日不见一尾，则也志得意满，歌呼而归，所谓钓胜于鱼也。后来，我将所思告诸邻人，邻人品咂有声，徐徐道：“是通透之语。灌园如此，做事做人亦莫不如此。”

　　光阴过客，岁月不居。如今祖父墓木已拱，多少美好的往事唯有从回忆中模拟得之。昨日陪夫人品茶时，又谈及当年灌园无果之谜，夫人轻声道：“也是你那时年轻气盛所致，一心只想着要让它长得旺盛，多结果实，就狠浇水，猛施肥，不知道掐尖除叉，稍微抑制一下它的态势。任何瓜果，任凭其疯长，最终的收获都不会多！‘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先哲所言，即此道理。” 闻听之下，豁然开朗，陡然解开了多年的心结，通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