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海南的气候不寻常，特别冷。那几天，我们一行人去了白沙。虽然启程那天海口天色阴沉，欲雨未雨更增添了冷飕飕的感觉，当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将我们送到这个位于海南岛中西部的小县城，那里竟然太阳高悬，大放异彩。温暖的阳光和山城特有的清冽空气让我们心情舒畅，脚一着地便吵吵嚷嚷，仿佛挣脱大城市固有的生活桎梏，扬眉吐气进入一个新境地，满怀期待着涉足一段人生空白。

　　午饭后来不及停歇，很快我们被安排参观县黎族文化博物馆。这个博物馆不大，隐于一幢楼的第三层，挂在楼梯口的招牌也不显眼。但这里有七百多件藏品，分门别类展示的藏品有石器、陶器、瓷器、银铜器、骨器、藤木器和棉麻制品。它们年代久远，面容拙朴，一个个高深莫测的样子。它们一一印证着黎族祖先的艰辛和智慧，在那些遥远的刀耕火种岁月，这些器物支撑着他们简陋的生活，支撑着他们袅枭升起的炊烟和一次次的日落月升，甚至是他们足以炫耀和相互攀比的生活财富。

　　这时一件悬挂在墙壁上的树皮衣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圆领短袖，呈对襟式，衣身正面的衣片毫不重叠。它粗糙苍白，两袖伸开，仿佛静静地等候着早已不存在的主人，浑然不觉深沉的时光日复一日从它的上面流过。或许一个赤脚的父亲曾穿过它，他长发长须，蓬头垢面，手执削尖的棍棒翻山越岭追寻猎物，黝黑的皮肤沁出的汗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或许这是一个母亲的衣裳，她饥肠辘辘，满面愁容，手牵着一个赤裸的孩子在山间穿行，寻找可以充饥的野菜或野果。这些脑海里的图像一时让我神思恍惚，匪夷所思，但我可以依据历史常识确定，就在他们穿着树皮衣御寒和遮羞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所无法企及的山外世界，及至遥远的中原，已是华衣锦服，宫阙辉煌。

　　敬业的讲解员是一个皮肤白皙装扮入时的黎族女孩，口罩之上的双眼清澈明亮，透着热情。她介绍说古人要做成一件树皮衣，需要经过石块捶打和入水浸泡等好几道工序，选材必须是植物纤维丰富的老树皮。我们之中马上有人逗她：如果现在让你穿着树皮衣上街，你敢吗？她笑出声音，迟疑了一会，聪明地回答那一定很时髦。

　　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次朋友相聚。在座的一位中文教授是位女士，黎族人，我们的话题自然谈到了黎族的渡水葫芦、骨簪，还有树皮衣和石锛。我注意到，这些充满智慧的物件总是让她面容骄傲。一番杯盏交错之后，在众人齐声鼓动下，这位性格率直的女教授站起身开始唱黎族民歌。她辅以手势咿咿呀呀唱着，声情并茂，用我们听不懂的黎语。一开始我们都跟着节奏轻轻拍掌，不久，她的声音出现了转折，凄凉悠长，如泣如诉。及至看到了她眼里噙着泪水，我们都静默了，仿佛被她的歌声带到了遥远的地方和远古的时间里。我隐约能感觉到，这个深爱着自己民族的女人，正用歌声歌唱自己民族曾经的艰难困苦和坚强不屈，用歌声表达她祖先的智慧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我还能感觉到，她歌声里满满的衷情和祈祷，为她的同族兄弟姐妹，为一个古老民族一路走来的不屈意志。

　　因为写作的缘故，尤其是静夜，面对稿纸我喜欢做奇思异想。树皮衣在我眼前的呈现令我惊愕，再一次证明了现实有时比纸上文字怪异，更难以想象，更令人内心震撼。穿树皮衣的日子已成为历史的印痕，每一个饥寒交迫中的人都会寄望自己的后世子孙能吃饱穿暖，在幸福的生活里笑靥如花。我有理由相信，世上最有力量的东西是时间，源源不断的时间蕴蓄着巨大的能量，推动着历史车轮或迂回，或混乱，最终在向前的道路上步入正轨，让人们在冷暖自知中欣逢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