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竹峰
◎石公式记
石头精神健旺为公式。那些火山岩灰石经海风蒸荡而为秀石，又峭拔又清奇。
石为地之精、山之骨。石公式村人集石为舍，以火山石垒砌房屋，虽是几百年前旧居，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有匠心，得了好精骨，巧夺天工。更难得地脉有灵，千百年地气流传，几口古井甘泉不绝。井水比村前饮马湖水位来得高，村中地下有泉水，那几十亩水从未干涸，水质亦好，近前看，目力及处，可见淡水螺轻轻蠕动。古人说盛德在水，水是地之血气，如筋脉通流。一时感慨村中冯氏先人择得好地，地灵出俊杰，人也是地里的庄稼，行走的庄稼。
生平见过石头无数，有石像游龙戏水，有石若凤舞九天，有石如马放南山，有石肖眈眈虎视，有石俨若庭前望月，有石仿佛小院看花。石公式村的石头近乎儒生布袍，隐去了满腹经纶，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总觉得那些老房子的窗棂后有一双双好看的眉目，流动着情意。那情意是诗，曹操的诗，文眼在山岛竦峙，秋风萧瑟上。
古韵留存的石屋，处处是过往的气息。走进几户人家，堂屋木板横梁用材很好，偶见木雕精美可人，石槽石臼保存完整。阳光自围墙外照进来，门楣贴着春节的红符，颜色不失光鲜，老屋一时喧然。青葱的藤萝与荒草，肆无忌惮爬满历经沧桑走过岁月的老墙。
村里冯氏先祖相传，当年冯宝之妻冼夫人奉诏出巡，渡海来琼，不幸仙逝，最初安葬在石公式村附近，冯姓子孙在此定居，日出日落，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村里还有将军第，纪念东汉大树将军冯异。“将军第”横匾笔墨不一般，“军”字竖笔直穿过顶，有上达朝廷之意，“第”字中间竖笔不接横画，是说冯异当年处事谦虚退让，不争功自夸，每每论功行赏，径自去树底乘凉，人称“大树将军”。门口对联言语气派，如歌如诉，行书圆润流美，温文沉实，隐隐见何绍基风采：
大树遗微基开石公式，
澄江衍派绩焕金华。
何绍基晚年号蝯叟、猨叟，取李广猨臂弯弓之义。作字握笔悬肘，非高手莫为，上溯高古篆隶，下至六朝南北名碑，底子却是颜真卿。这样的笔墨题写将军第门联，真贴切真般配。
在村里闲逛，有户人家喜联浩大，说的是：
诗经云钟鼓乐之，
周易曰乾坤定矣。
一时觉得此地不独古韵流传，更有斯文在兹也。
入得巷口，埋有龟形风水石，石龟之首直对一口古井，所谓龟龙弹门，出入平安。麟凤龙龟为远古四灵，《述异记》说寿五千岁谓之神龟，寿一万年曰灵龟。这村口石龟何止万年，几可称为仙龟吧。仙龟者，显贵也，天意昭昭，石龟呈祥。
石屋几百间，梳状形围饮马湖而建。石巷十来条，狭长而幽深。交通阡陌，纵横交错，人在其中流连，老屋恍如旧影，石巷的脚板石真能照出人身，千头万面都像被时间铭刻其中……时当炎夏，村后野菠萝树生得茂盛，与村口大榕树遥遥相望。榕树一木成林，倾倾如盖，到底祖荫厚重。一树野菠萝龙威虎振，树叶层叠有序，螺旋向上，有运转、鸿钧之誉。童心大起，寻长枝击落一枚野菠萝，倒提而行，犹如小儿得饼。树荫下，传来温凉的一道海风，卷过衣角，又漫不经心消失在远方。
正午阳光透亮，墙上巨大的红福字倒是鲜艳了一些。
◎古银瀑布记
瀑布在临高居仁村西北，是为居仁瀑布，又因它在古银溪上，又称古银瀑布。
前些天暴雨倾城，今日河水兀自浑浊，汩淴漂急，颇有浩汗之势。
河道屈曲洄环，岸边的路也弯折辗转。日常里追求大道坦然，看景却不妨小路崎岖。游玩，玩的是路，道路意思，道有意，路见思，说不尽的山水楼阁故事。
山路，石路，木路，险路，峻路，怪路，小路，大路，高路，奇路，重要的是路上故事。
我的路上故事是文字。以步为字，积路成文。其中迂回，亦如路径，曲径通幽乎。好文章花木深，自有一片清静，遮阴避险。
古银瀑布好在天然，巧夺天工也好，奈何世间投机取巧者太多。元人曲令说美色，不将朱粉施，自有天然态。言辞大好。天然之外，又得古淡，或许是那些石头的缘故，一颗颗在水中孤单古淡。
水高七丈上下，如马腾，激流飞泻入得深潭，呼啸击打在巨石上，有春雷声音。河水冲荡极高，人未近前已满脸雾丝。山头翠林扶摇，树色深邃，闲心随水东流。忘了天上，不知人间，竹影潇潇冉冉。
◎水会守御所古城遗址记
早饭后去明代水会守御所古城遗址。
水会守御所古城在一片橡胶林里，昨天刚割过胶，林子里隐隐飘散有橡胶气味。过去从未闻过这样的味道，有些腥膻气，有些生青气，令人灵府一醒。
水会守御所明朝万历年间建造，存世两百年。古城地势稍微高一些，城墙如今只剩残垣，城楼和当年的屋舍荡然无存。先去了遗址东门，城墙石还在，门早就没有了，门心石还在，洞口被泥土填满了。当年的城墙，剩下一拱土堆，一条若有若无的绿色的轮廓线上长满野草长满树木，潜伏在荒地里。古人筑土为墙的影子依稀还在，两边的石头坍塌不知去处。
水会守御所本为驻军所用，万历二十七年，岛民起兵，朝廷派人平叛，俘斩一千八百多人，后来又在此筑地为城，置守御千户所，令三百兵丁在此驻守。
当年官兵在水会守御所屯田拓荒开路，连接各地要道，渐渐通贸易，建乡约，兴教化，立社学，训黎庶，街巷繁华一时，商贾云集。
站在城门口，几度恍惚。当年的人声消退了，脚步走远了，仿佛一切未曾有过。空空荡荡的树林，几只鹧鸪在叫。
草木森森，鸟鸣嘤嘤。
枯荣有序，昔昔无声。
草木翩翩，鸟鸣啭啭。
斗宿南天，无有尽年。
草木潇潇，鸟鸣嘈嘈。
春去花在，湮灭尔曹。
草木萋萋，鸟鸣唧唧。
今我来时，物被荆棘。
草木茁茁，鸟鸣啄啄。
今我来思，白日蹉跎。
草木深深，鸟鸣岑岑。
今我来寻，不见古人。
鹧鸪的叫声有怀古风味，记得韦庄写过一首《鹧鸪》诗，其中有两句说：
孤竹庙前啼暮雨，汨罗祠畔吊残晖。
在水会守御所古城遗址上忆及这样的句子，伤感不已。
村里农家饭菜香飘进树林，此岸色香味啊，美好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