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志东
老家在幼年的记忆里是一条怎么走也走不完的沙土路。至今依然清晰记得,父亲领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头顶是北回归线以南的骄阳酷日,脚底下是又松又软的沙土,踩一脚能戳出一个坑窝窝,走几步要脱下鞋,磕去鞋里硌脚的沙子。
老家东村,位于海南岛的东部大海边。因为近海,老家地表覆盖着的大多是松散且贫瘠的沙土,土质除了适合杂草和灌木生长,无法给其他农作物一丝一毫的养分养料。在这里,土地的贫瘠派生出一种崇尚游走四方、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打拼的习俗文化。父亲的哥哥、我的伯父就是在十岁出头的年纪加入到了下南洋的行列,中间有过一段短暂的返乡娶亲,其余的大半生就留在了被村里人叫作“暹罗”的异国他乡。父亲也是十五六岁离开的老家,由头是参加革命。他改名不换姓,一直在家乡以外的地区穿枪林冒弹雨,直至革命胜利后到了海口,在海口安身立命、成家立业,干着革命的事业,生养一干儿女。
此间始终留守在老家的是爷爷奶奶。爷爷人称“白须公”,村里流行一大箩筐关于他的传闻趣事。我出生前的一两年爷爷就去世了,和未曾谋面的他的第一次交流是在老家的老屋子,一件老柜子的抽屉里,几十个空空如也的火柴盒。我看着这些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柴盒子在想:爷爷为什么要收藏这些并不值钱的物件?想出来的结果是和我们家崇俭至极的习性有关。
小时候的老家就像一座绿色城堡。你沿着一条老长老长的黄土路走,兀地一座各种绿色植物堆砌起来的庞然大物横在面前。觅一处枝叶稀疏点的口子,钻进去,两边绿树杂草簇拥。走着走着看见一座低矮的房子,你眼前豁然闪亮,房子的屋顶上绽开一块树叶勾勒出边际的天空,光明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照射进来。村子小,户与户之间大都相隔不远,但是要串门往往要东拐西拐地绕过许多绿色屏障。我家老房子前面是一片长着高高低低树木的小树林,踩着杂草与枯叶穿过树林就是村子的边了。这里有一道树木和藤萝垒起的密密实实的高墙,村里人说,“墙”后有我家的一块水田。若干年后,村里人建设美丽乡村,他们砍去村子里的杂草、藤蔓和灌木,我才有幸一睹我家水田的芳容。
砍伐掉那些绿色的枝枝蔓蔓,老家变得开阔敞亮,村子变大了,人也似乎变多了。村子中央的排球场上,下午的时段是吆三喝四的大老爷们,隔着一张球网楚汉相争;夜幕降临便会聚拢来一帮大婶大妈,就着华灯初上开启一段抑扬顿挫的广场舞。
老家人披荆斩棘,开环村公路,砌水坝修水田,建文化室球场,实打实地建设自己的家乡,同时也不忘来文的一手,做起了文化建设的文章。某日他们把一叠打印好的族谱放在我面前,令我着实刮目相看。毕竟,以一个村为单位编撰族谱的并不多见。于是,我大包大揽地把此后书册的装帧设计、排版印刷等费用都承领了下来。
和老家人接触多了,也常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譬如村里的环境建设,他们总以为硬地面积越多越好,家家户户的前后左右都铺上了水泥地板。我反复讲,土地也是有生命的,也要呼吸,把整个村子都用水泥封上,它怎么喘气呢?村里人听了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而水泥地面依然是不断地在村里蔓延,逼急了村民会告诉你:水泥地板好打扫,干净!
我家的老屋在超强台风威马逊光顾后,墙壁破裂、屋顶见天,被镇政府鉴定为危房。在我看来,村里的老建筑比起那些现代楼房来说要好看得多、要有价值得多,因此打算花些钱将老房子修缮修缮就了事。可村里人听了直摇头,有人给我提了三个问题:那么低矮窄小的老房子,你能住吗?修缮老房子的资金远远高出建新楼房的,你承受得了吗?老家的老房子随处可见,你那一栋又值几个钱呢?好犀利的说理分析!我只好纳谏称降——拆老屋,建新房。
对于房子周边的树,村里有人建议,凡新房规划到的地方,都砍伐掉。这点我不能苟同。这些树,特别是那几棵龙眼荔枝,虽说我打小就没见过它们结果,但树龄都在我的岁数之上。这些年,海南岛上的龙眼荔枝都被改良殆尽,说不定这几棵还能登上海南野荔枝野龙眼的稀有名榜呢。我和家里人商定,新房依树而建,围墙绕树而走。
仿佛是某种因缘感应,这一年,老家屋前屋后的荔枝龙眼都结满了果,一树的果实在枝头摇曳。我惊喜地让邻居采摘些许,分送给住在省城的姐弟。邻居说了,不单是我家,今年村里的果树都开花结果了,那是因为村里不让捕鸟了,鸟吃虫,没有虫子祸害果树,荔枝龙眼也就丰收了。我听了更是欣喜,这说明老家那片小村落生态环境变得越来越好,已经不仅是人居之地,也是鸟类的栖所,自然万物的天堂。
黄昏,我移步走进尚未落成的新屋。二楼上,游目四周,左手边,村民新盖的楼房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右手边,一栋一栋的老房子躺在绿树的怀抱中静谧而安详;眼前的荔枝树梢微微摆动,是风来了。我闭上眼,一任风的抚摸,隐隐约约,听见风中孩童断断续续地嬉戏,听见他们的母亲高声地叫唤,似乎还有鸡鸣、狗吠……我继续闭着眼,脑海升起一缕炊烟,袅袅,我不由得在心底喊一声:东村,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