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献平
在春天里回望冬天,仿佛岁月的卷轴多收了一份厚重在画中。
每个冬天都会有大雪光临,往往,早上开门往外一看,大雪就堆满了眼睛,大批的雪正以轻盈的姿势,从晦暝的天空,一颗颗地落下来,如同孩子的小手指,连续不断地砸在人间的房顶、树枝、院子,以及冬麦地、流水的河沟,远远近近的山峰、低岭和草冈之上,好像一场寒冷而又温情的抚摸,使得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内心一片新奇。大雪之后,不论往哪里看,看什么,都是白的。雪花的一视同仁体现了天地的慈悲与公允。父亲弓着腰,几乎呈九十度,拿着竹制的扫帚扫雪,他的这种姿势让我想到射往地心的弓。我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拿了铁锹或者另一个扫把,和父亲一起扫雪。
如此一个早晨,父亲就扫通了往村里和去小卖部的路,积雪被他推在一边,中间是薄雪细密的一条小路。爷爷早年失明,奶奶又裹着一双小脚。往往,扫完了我们家的雪,父亲翻过西边的山岭,到爷爷奶奶的家去。奶奶先拿出好吃的给他吃。父亲也不客气,坐在爷爷奶奶的土炕前,像个孩子,吃了东西,然后再去扫雪。
天一放晴,不用一个上午,日光就把阳坡上的积雪一扫而光,远近的山坡和天地都是湿乎乎的,颜色有些发黑,我知道,那是雪水的浸润。日光会再度使得它们灵魂飞升,但雪水渗入泥土和石缝的动作,让人觉得了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美感与虔诚。
只要有雪的地方,融化就是一种使命,一种义不容辞的献身与润泽。再一年的冬天,又是一场大雪,早上起来,远山近野一片洁白,一切坑洼与焦黑的地方,都被雪装填和涂抹得起伏有致,分外好看。
我们家距离中学六华里的路程,刚走了一半,雪又下来了,而且很大,远山近野白茫茫地,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夜夜嚎叫的狼,也没了它们任何的踪影和声息。我蹚着厚达膝盖的大雪,沿着公路,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学校的方向挪动。此时的公路上,连一只兔子的踪迹也难以看到,唯有乌鸦在落雪的树枝上呱呱叫喊。
我跨进校门,却发现同村的同学基本上都没有来,仅仅距离学校近的十几个同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老师看了看满身白雪的我,好像在看一头突然闯进教室的小狗熊。同学们愣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哈哈笑了起来。我站在门口,冻红的脸逐渐发热,继而发烧,看看讲台上的老师,再看看其他同学,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下午放学很早,我一个人往家走;路上的雪更厚了,已经到了我的腰部。我走到一片坟地的旁边,天色也暗了下来,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一样。我害怕极了,也不管扑面而来的纷纷雪花,哭着喊着,一脚迈出去,陷下去,再拔出来,身子斜成七十度;就这样双脚交替和趔趄着,奋力向家的方向走。
茫茫雪野之中,天地无声,唯有雪花不停地打在我的额头上,那种声音,很轻,但在我的内心里,却好像某种力量在持续敲击。天色越来越暗,尽管大雪使得眼前明亮,可我总是不由得想起群狼趁着雪夜到处捕猎,甚至会对人造成伤害的各种道听途说。
我觉得害怕,正要哭出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有点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的感觉。一听就是父亲。听到他声音的刹那,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哭起来。父亲走到我身边,说,没事,爹背你回去。然后蹲下来,让我趴在他背上。父亲嗨呀一声,站起来身来,一只手拖着我的屁股,叮嘱我要搂紧他的脖子,双脚轮番插入厚厚的积雪,再拔出,再插入。不一会儿,我的胸脯升腾起一股温热的力量,我知道,那热量和暖意,来自父亲的后背,更来自父亲在黑夜的大雪中,背着他儿子回家的慈爱与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