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菡彬
《西厢记》这样流传不息的剧本,总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路好手搬演不休。去年底,省琼剧院杨济铭院长力邀名导王东昌执导琼剧《西厢记》,当时有幸近听王导和编剧陈艺天、作曲黄志启兴奋谈论各种舞台设想,到今年,他们已经演出了好几十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海南戏院面对各界专家和省城的粉丝,也下到乡间村口,让老乡们兴高采烈。
现在,在大的现代化剧院,面向处于灯效黑暗中的、懂得剧场礼仪和纪律的观众演出,演员被一道“第四堵墙”保护起来。而戏曲传统中的勾栏瓦肆和神庙舞台,观演关系既松散又浓烈,观众更有主动性,看到喜欢的再投入更强烈的注意力,对不喜欢的则可能忽视甚至喝倒彩。与此相应,在剧目创作表演上,重点突出,看菜做饭,扬长避短。比如,在某一个角色上,此时并无特别优秀的演员可以胜任,则会根据具体情况排兵布阵。元杂剧的辉煌,在于一流的文人下沉到剧团演出的基层,紧贴着剧团的实际状况而写作,因此元杂剧实际的剧本远比我们现在书店看到的(经过明代书商大幅度篡改)剧本伸缩自如、关窍随人。
王实甫杂剧《西厢记》中关窍乃红娘一角。中国演剧学是按表演来定角的,哪个角色能挑得起台,哪个角色就是主角,就是一号。从西方的剧作学来讲,崔莺莺小姐当然是女一号,穷书生张君瑞爱上这位豪门权贵的小姐,跌宕起伏的故事皆由崔莺莺而起,她焉能不是这部才子佳人戏的女主角?但故事好讲,戏难演。崔莺莺多数情况下都是个被动的角色,而有天赋的演员往往更容易在主动性的动作中把握住角色。红娘恰恰是极具主动性。这样就难怪为什么几乎各个剧种都有脍炙人口的红娘(比如豫剧常香玉、越剧陈辉玲),却都没有几个叫得响的莺莺小姐。
张生呢?如果有特别优秀的男演员,当然可以让张生和红娘一起挑台。比如经典的越剧版,茅威涛的张生风头不亚于陈辉玲的红娘,两个角色都很主动,互相飙戏,煞是好看。但这样的张生并不易得。张生要又野又文。太野、太具有生命本能的男性,如今可能做不了戏曲演员(茅威涛是反串出演);那种一见莺莺便钟情的生物电又出不来。这版琼剧的男主演很优秀也很努力。演戏这门艺术,没有标准的剂量,有火则多,无火则简。琼剧版《西厢记》的节奏次第也是如此。
序幕和第一幕,天涯书生张君瑞出场,初遇莺莺一见钟情,节奏很快,而第二场开始放缓,何也?好看的戏都在这儿。孙飞虎率兵围寺,要强抢莺莺,张生要了老夫人的承诺,投书求救,第二场始终贯穿着紧张气氛。但戏眼更在于中间插进一段张生与小姐隔墙知音的戏。红娘陪莺莺小姐月下拈香祷告,这是王实甫的天才设定,因为是私密的闺中情境,就可以有很多公开场合没法聊的话;因为是祷告,是仪式,就不怕说套话,不怕套话淹没潜台词;而更绝的是,这么私密的谈话和祷告,恰被隔墙有耳的张生听着。
如此,小姐体现不出来潜台词,有红娘来揭。在演出中,小姐“一炷香愿亡父早升仙境,二炷香愿慈娘长寿康宁”真的是呆呆的祷告套话,其实观众看不出她的第三炷香祷词为什么卡壳说不出来,但红娘一下子自作主张点出三炷香是要许“配个如意郎君”的愿,会让观众一时恍然、更倾向于红娘的解读,从而使小姐哪怕呆呆的表演也十分有戏。张生隔在墙的另外一边,也降低了表演的难度。欲望戏难演,这堵场景中的墙,倒让演员更自由了。词不多,但戏可以多。这一场隔墙知音的戏,是能让观众安静下来的。这版《西厢记》正是从这里入味。
后面的戏也都是这种节奏,有戏则多无戏则少,创作者做了很多取舍。第五场把老夫人“拷红”这一折单独作为一场,分量很足,虽然后面还有第六场草桥送别和尾声,但简洁短促,戏的实际的结束点就在“拷红”。明面上好像老夫人是强势,红娘是弱势,但红娘鲜活的生命气息,使得老夫人的权威成了笑料。嫌贫爱富古今皆然,但热爱生命的力量能够超越这种偏见,也古今不绝。各个剧种不同版本的拷红,演员们的绝活儿各自不同,而我们这位年轻的琼剧演员其特色在于,脆,活。把海南姑娘那种聪明灵巧而又仿佛大大咧咧的劲头拿捏得很到位。是一种海南人不畏命运、肯定生命的味道。难怪即便是下乡演出也很受欢迎。
通过这部戏,一批新演员崭露头角,编导、作曲、舞美和服装设计也颇显新意,琼剧《西厢记》依然能踩中我们这些现代人的兴奋点,千古共情。希望它能持续演出,给更多人带来欢乐,让大家欣赏到琼剧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