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以鲜

　　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十二月初九的早晨，大地看起来同往常一样辽阔而安静。中国西南部的眉山百姓，却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惊讶的事情。眉山位于嘉州（乐山）以北四十多里一处山水形胜之地，尤其是那条环绕小城的岷江支流玻璃江，清澈见底，宛如一湾明净的流动玻璃。眉山人家一早推开门窗，看见熟悉的彭老山（彭祖山）的西边，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象。

　　就在这一天的卯时，眉山苏家诞生了一位男婴，姓苏名轼字子瞻。苏家系出上古黄帝与嫘祖之孙高阳颛顼大帝。到了后汉，苏章的子孙一直居住于赵郡（河北邯郸）。唐代武则天时期，诗人苏味道官眉州刺史，迁益州刺史，还没有来得及到任，即病死于眉山途中。苏味道的儿子只好留在眉州，这是苏家在眉山生活最直接的远祖。苏家程夫人望着襁褓中的婴儿，这个苏家出生的第二个儿子（长子已夭折），生得虎头虎脑的，心中有说不尽的欢喜。忽然想起刚刚怀上时，自己做的那个奇怪的异象之梦：一位眇着一只眼睛的瘦高和尚来到苏家，希望在家中暂住一夜。

　　苏轼很早就知道母亲这个梦。苏轼说：他在七八岁时也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和尚，在陕右一带行化布施。

　　苏轼曾经问过父亲苏洵，为什么要给他们兄弟俩取个都带车旁的名字。苏洵说：你叫苏轼，这个轼，和车轮、车辐、车盖和车轸等相比，在车子的结构中并不算重要的，只是车前的一截搭手的横木，但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车子没有轼，就不是一辆完整的车子了，是不是？苏轼有点儿不高兴了，噘着小嘴儿问道：我就那么没有用处么？苏洵爱怜地抚摸着苏轼的脑袋：你当然有用，正因为你太有用了，所以，才专门为你取了这个名字。我想告诉你的是：要像那段不起眼儿的木头一样，放低自己，不显山露水，不锋芒毕呈。你呀，苏洵屈起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一下苏轼发亮的额头：你呀，虽然年纪还小，我已看出很多头苖头来。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希望你将来，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忽略很多外饰的东西，做一个有内涵的低调的人，只有这样，才可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不受外力干扰的人。这并不是说我对你没有期望，有的，而且很大，所以才名轼字子瞻，你可凭轼而立，志存高远啊！苏轼似懂非懂：那弟弟的名字，又有什么深意？苏洵笑道：至于辙嘛，它压根儿就不是车子本身的任何结构，而它的重要性，却几乎超过了车子本身，为什么呢？苏轼想了想：我知道了，天下的车子，都是沿着前车之辙而前行的，所谓前车之鉴嘛，看来，子由弟弟很厉害呀。苏辙安静地坐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多年以后，历经苦难的苏轼早已身为人父，才渐渐明白父亲当年的苦心，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一转眼，苏轼就七岁了，在程夫人的引导下开始识字读书。孩子生性浪漫贪玩儿，苏轼也不例外，读一会儿书就闪人。夏天的一个黄昏，在纱縠行的附近不远处，苏轼正和弟弟子由、程之元还有陈太初几位小朋友一起玩儿爬树摘果子比赛的游戏。几个孩子像淘气的猴子一样将摘下的梨子和板栗直接从树上扔下来，一个两个三个地数着，看谁扔得最多。忽然听见有人叫道：小心，别砸着了路人。正在这时，一个伛偻的身影走到树下来纳凉。几个孩子觉得有些扫兴，跑到别的地方玩儿去了。只有苏轼留下来，他认识这个九十岁的朱姓老人，就住在城边的一座尼姑庵中。老尼给苏轼讲了个故事：你知道成都吗？那是七八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啊，咱们这儿还不叫大宋呢，叫孟蜀，咱们的皇帝叫孟昶。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出家了，曾跟着师傅去蜀宫做些法事。苏轼望着神采奕奕的老尼，突然觉得面前的老人像一个穿越时空的神灵一样。老尼接着说：也是在一个夏天，比今天热多了，是黄昏吧，也可能刚刚入夜，我看见蜀国皇帝和他最喜欢的花蕊夫人一起，坐在皇家园林摩诃池边纳凉呢，那场景太梦幻了，令我终生难忘。皇帝和夫人一边赏月，一边吟咏着诗词。苏轼好奇地问：老人家，你还记得他们吟的什么诗词吗？老人不无自豪地说，我还记得其中一首“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苏轼一边听着老尼的吟诵，一边想象着成都摩诃池的壮丽景色。说也奇怪，一种难以名状的清凉之美，迅速传遍苏轼的全身。这个故事给孩提时代的苏轼印象十分深刻，以至于四十年后，苏轼谪居黄州时，仍然对此念念不忘。可惜已经不记得老尼背下的全词，只有头两句记忆犹新。于是，在这两句的基础上，苏轼写出了《洞仙歌》。是啊，流年总是暗中偷换，而讲述蜀宫旧事的老尼，早已不在人间。

　　八岁时，苏轼正式入读小学。说来凑巧，苏轼就读的学校就在天庆观北极院中，负责教学的老师，是张易简老道士。在上百个学生中，张道士最喜欢这个叫苏轼的学生，从苏轼身上，他看见了神奇的未来景象。一天，有个从京师汴梁回来的读书人，带来了山东作家和诗人石介（守道）新近所作的《庆历圣德诗》，和张道士一起欣赏。苏轼从旁边经过，看见两人津津乐道的样子，有点儿好奇，想悄悄上前窥观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苏轼仅仅是从旁边瞟了几眼，居然就背诵出来了。苏轼问道：先生，请问诗中所歌颂的十一人，是些什么厉害的角色啊？张道士说：小孩子问这些个干什么呢！苏轼眉头一扬，不服气地反问道：他们是天人吗，如果是天人，那我就不敢知道了。如果不是天人，而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那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知道呢！张道士听完苏轼的话，觉得小小的苏轼句句在理，并且有一股倔劲儿和豪气，连连拍案叫奇。张道士还耐心地将石介所歌颂的十一人原委一一告诉给苏轼：子瞻，你要知道，这里面个个都是大人物，尤其是韩琦、范仲淹、富弼和欧阳修四人，堪称当世人杰啊！从此，人杰的种子，就在苏轼幼小的心灵中落土生根了。四人之中，除范仲淹苏轼没有见过，其余三人后来苏轼均有交往，欧阳修还成了苏轼终生不忘的伯乐和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