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瑜
《欢迎来到人间》发表后,毕飞宇接受采访,说他创作这部小说时的状态,“端着咖啡坐到了电脑前,斟酌许久敲下几句话,然后又一句一句删掉,再敲,再删,等到晚上关机,发现一个字没有写。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近三个月。”毕飞宇从未感觉到如此沮丧,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去了写作的能力。
毕飞宇在这部小说里,堆积的并非人间的故事,而是他这么多年的生活感受和对万物的认识。
翻开这部作品,发现,这是一部作家展示想象力的博物馆。小说的主人公傅睿是肾移植手术主刀医生,这是小说的写实部分。然而,这篇小说显然不准备将读者带到医院里,小说只在第一章做了一个失败的手术以后,医生傅睿便开始精神出了问题,于是,他开始在家里,在培训中心,在农家乐等医院的外部活动。一个医生,不在医院里活动,那么,写实便省了很多力气。
毕飞宇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了展示他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中年人的两性生活,暧昧,对夜色的理解,病人的精神世界的脆弱,等等。
数十万字的篇幅,毕飞宇全都用来抒情了。
毕飞宇在写作的时候,感官是打开的,所以,他的小说阅读起来,并不枯燥,至少会刺破阅读者对日常生活的刻板印象。在写病人老赵在肾移植后的胡思乱想,毕飞宇笔墨美妙。他先是写了老赵在打发时间时的“忘我”。因为老赵的体内被植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肾,老赵甚至担心,他会不会也变成那一个人。甚至,老赵还会想,随着他活下来,那么,身体里的这个他的器官,和本来的自己,在身体里的比例会各占多少呢?又甚至,当老赵自己想念之前的肾时,会不会是对当下自己的背叛。这一切描述,都充满了鬼魅的想象力。
毕飞宇并没有停止在淘气的想象力练习这里,他还进了一步,将一个病人静坐时脑中所想的画面用语言重建在了纸上,是这样的:“老赵会出现错觉。也许就是所谓的禅意了。——禅意有它的工具性,禅意会让老赵的书房变成一架飞机,宽体的,就在太平洋的上空。这和老赵的经验自然就有了一点出入,通常来说,太平洋上空的飞机大多是波音,那可是瘦而长的飞行器。当然了,这些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书房在飞驰,或由东向西,或由西向东。老赵是多么喜爱太平洋的上空啊,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湛蓝。飞行失去了参照,类似于绝对静止。像史前,趋于洪荒。静止的蓝。薄而厚的蓝。无穷无尽的蓝。荒蛮的蓝。没有呼吸的蓝。失去了肌肤的蓝。度一切苦厄的蓝。”
这样有着马蒂斯油画质地的句子,在这部作品中很多。可以想象,在写作的时候,毕飞宇的节奏极慢,有时候可能会停下来看一些画展,出席一些会议,这中间接触到的色彩,人的名字,吃到的菜肴等素材,都会及时被添加进这部作品中。
这部小说如果是一部音乐剧,那么,可以看出,编剧是一个杂家,很忙碌。毕飞宇一会儿钻入病人老赵的身体里,表达一个病人对世界的认识。一会儿呢,他又钻进了从乡下老进城的医生郭栋的身体里。毕飞宇借助于傅睿的老婆敏鹿的嘴给郭栋做了一个鉴定,是这样的——“敏鹿突然就有了一个发现,乡下人一旦进了城,城里人大多搞不过他们。无论他们操持什么职业,都有可能让他们的职业变现。也对,他们在异地,走的是异路,没有庇护,没有安全感,得靠自己挣。这就是所谓的凤凰男了。”
……接着读小说,发现,毕飞宇对郭栋吃饭的姿势有了更加具体的展示,毕飞宇这样写道:“在他夹菜的时候,难看啊,筷子的张口太夸张了,一筷子夹下去就是小半个乾坤。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因为夹得多,怎么进嘴呢?嘴就必须张得大,是抵达极限的样子。太凶残了。一张嘴给塞得满满的。总要咀嚼吧,咀嚼之前总要调整好食物和牙齿的空间关系吧……他吃得快,咀嚼就粗疏,也就是象征性地动几下,然后就是下咽。对郭栋来说,这就到了最为要命的一个环节。郭栋的下咽不流畅。不流畅也没有关系,郭栋会努力,也就是向脖子上的肌肉借力。这一下残暴了,郭栋的脖子一定要往前伸一下。郭栋最难看的地方就在这里,东君对郭栋最不满意的地方也在这里。”
一部好的小说,一定传递了很多符合世道人心的价值判断,也就是说,作者的认识,是可以通过小说人物的行动和事件表述出来的,但是,如果一部作品,作者宁愿将小说里的人物,放在酒桌,放在夜色里不管不顾,而开始大段大段地借着他的口来表达对万物的看法,这就有点背叛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