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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

  ■ 胡竹峰

  宋元古画里的云,辽阔深远。苍黄的旧纸老帛俨若大千,一些山脉一些树木一些流水隐在云深处,深不可测,总觉得其中有隐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状,兴许如先秦晨门、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一类大贤。

  读山水,读的多是云是雾。打开手卷,一点点抻拉,云出来了,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还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朱印格外红,旧时朱砂颜色真好,红得有体温。远远地,看见树在山岚间一片又一片,或在某个角落枯荣挺立,婆娑虬枝,自在安稳。叶子和枝丫,以墨点绘成。有树就有草,浅浅生在画面下端。不远处是河,河上有船,淡墨寥寥几痕人影,无面目有精神,无线条有气度。岸上往往有亭,空空无人亦可,几客闲坐亦可。远山大片的云,几百年了,旧日的云总也不散。偶尔,云间石路上,立着一长袍老翁,拄短杖向山林深处走去,深处是苍茫的白云。

  春看晓云。破晓时山间的嬉啼,是群鸟的喧哗。曙光初现,壮阔欢欣的原野呼应着浩大的黎明之光,紫色的烟云逐渐绵延露白的天际。夏则看夜云。夜里远近潺湲的流水,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岚烟雾,一缕又一缕。月亮上来的时候,星云飞入夜空。秋日黄昏,日近西山,倦鸟归巢,两只三只四五只飞过,远山云间隐约有大雁结伴远去。暮色渐浓,云赤红色酱红色浅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云深处,日影如幻如梦。冬天早晨,雪后自不必说,地冻霜白,纤细白云与山相依,令人神迷遐想。

  谷雨时节去九华山看茶。追云而上,走到云里,云又在前头 。茶山高耸入云,上到山顶发现云又在山之外,从半山腰升起 ,像一朵朵莲花,升到高处,缓缓四散飞天。云深处可望而不可即。

  宣和年间,皇家园林艮岳刚刚建成,赵佶令东京开封附近山民制油绢囊,以水浸湿后放在深山上收纳云雾,作为贡品,是为贡云。每每驾车游玩时,打开油绢囊,须臾,云开四散,仿佛行走在千岩万壑间,如神山仙境。

  苏轼也集云,说云气自山中来,像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回家后,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苏轼攓云,后人视为风雅。清初名士王渔洋还以身印证,说他在秦栈道,路两旁石罅间烟气如缕,弥漫山谷,行人衣袖中皆有云。

  深秋去山里,通体萎去的芒草顶着一束银灰色芒花。芒花毛茸茸的,柔软蓬松,山下仰望如云,让人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树又高又壮,浓密的松针闪着油光。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古松也那样好看那样挺拔,每日路过,觉得松顶就是云。

  “上学去?”

  “上学去。种菜呀?”

  “种菜。”

  “放学了?”

  “放学了。浇水呀?”

  “浇水。”

  松下有块菜地,常见农人劳作耕种。种青菜萝卜,种葱蒜莴笋,偶尔还在地头种一排油菜花。菜地春花秋月,与古松不相干,它孤零零矗立坝上。松花开,松花谢。松花开时,风一吹,纷纷扬扬一身。松花开时,也像云。

  夜里靠在床头翻书,想起旧事。屋顶积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檐上。拥被而卧,忽有春意。

  午饭后,想小寐片刻,躺着不是,趴着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睁眼撑着。撑着撑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些诗,起先“云深不知处”一句独秀,后来整首诗浮现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诗名大有章法,寻是一味,隐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味,如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何必见戴?这样的性情,除了魏晋,哪里能见?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晚唐诗不论,南朝人物实在蕴藉风流,让人神往。

  人生无非两种境地,如江河洋洋归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静而阔,浩渺一片。又或者缘溪而行,上到深林白云间,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乐山与乐水之间徘徊,或者乐山或者乐水。这么一想,大脑越发清醒,跟着,一句句诗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处。

  恍见云中君,白云乡里住。

  举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

  漫漫云路长,愿乘黄鹤驭。

  黄鹤不复回,白云自来去。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知世之言。这样的道理,染世渐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云深处,枕着雨中千山万壑的流泉入睡。天明早起看山 ,坐在阳台上,看一清晨的云。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 ,在盛夏的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遣兴,即便陈茶,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无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树木,阳台上有朋友莳弄的兰草,树木无言,兰草无言,人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没见故乡的云,不免起了乡思。人间处处有雨,天下何处无云。故乡的云是孤本,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千姿百态,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一抬头,不远处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的棉被,软软的,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堆积;重的云,沉沉凝滞着;轻的云,随风飘散;薄的云,欲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可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风一吹,云散了,散成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洁,一捧捧滚滚而来,有富足美。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焕发精神。

  比我高的是楼,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中午出去吃饭,见一女子在厨房烧菜,头发蓬松,家居服蓬松。她看了我一眼,那是人间的云。

  天出奇冷,松土冻成了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站在楼头远望,一人携子散步,稚儿忽站树下小遗,生怕他出尿成冰撑在地上。

  居家览读,扉页有前辈手跋:“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旧作打油一首写贻竹峰兄。念楼。”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 ,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

  读书况味如看云。有人捡拾往年文集,感慨尚有做作,却亦颇佳,说自己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难得垂老自夸,云深处展颜一粲。

  好文章如云,所谓行云流水,挥毫落纸如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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