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汉俊
航行在南海之上,沉浸在美的海洋。
赏海天云霞,观日月星辰,成为我每天的功课。独享天地之间如此隆重的、辉煌的、绚烂的美景,是一种泼天的奢华,奢华得令人心颤、让人自责,让我在诚惶诚恐中,生出对美的景仰与敬畏。
南海的景致少不了云。今晚的云彩,铺了厚厚的一层,早早地在等待。像晌午曝晒在禾场上的棉絮,忘了收回家,被晚霞镀了一层金。看一眼,便是金光四射明晃晃。
本以为落水的日头一钻进云被里,就出不来了,没想到它刚一落上去,就在刹那间点燃了无数根横亘到远方的条状云,即刻变得明亮通透起来,把天都烧红了;低低地簇簇地团聚在海面上的云们,生怕晚了一秒,也接通了电源似的,立即燃烧起来,把海都煮沸了。一根两根,三堆四堆,长长短短错落有致的云条,像勤奋的铁匠史密斯一顿饭工夫打出的一大堆铁条,红彤彤、热烘烘地,垒在南海西天的一角。一天的劳作,海水便是汗水,汗水融进海里。凝视船身下的红海,分不出哪一滴是汗水,哪一片是海水,我成海呆了。
天边云燃到最红点,倏然黯淡下来,紫红色、猩红色、深红色的云分分钟就布满了天幕。地平线是舞台,海上风是司仪,静伏的海水是匍匐的音符,激起的浪花是乐队和它的指挥。绛紫与黛紫在荡漾,棕红与黑红在搅拌,一切的颜色都是观众,在嘈嘈切切中把海的上空渐渐拉黑,全世界在海阔天空地静待,静待庄严的铜管木管们,那排场的屏气发声了。此刻的开场画面,又像某部情节悬疑反转奇巧的小说,某幅反复涂抹千奇百异的油画,某个天旋地转纵横捭阖的大场景。天地之间亿万年的巨构,刹那间定格,却有千百处的生动。静止是相对的而运动是绝对的,依存是常态而转化就在瞬间,融合没有停止,变幻走向永恒。整个南海,泛着哲学的波光。
望着这神奇的景象、神圣的主题和神秘的变化,望着云堆云阵云海坚定向前不断变幻的步伐,我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成云痴了。使劲眨眨眼,挤不出红,也挤不出黑,只有映红的黑瞳,直视海面如黛的扉页上,那红色的题字。
突然,咯噔一下,我被惊了一跳,残云没能兜住的夕阳,像一只深红的脐橙,或像一团腌得熟透的蛋黄,嘣地落在已如墨汁的海平面,还咚地弹跳了一下。黛红的海面被砸出一个舒服的窝,恰到好处地托住没有被砸扁的落日,用紫红的水波迎了它,搂住它一顿狂搓,搓出一溜边的红,挤扁了残阳那干净的下半个脸。只顾洗净万物,无需洗白自己,是海的自信。没想到,转瞬间,又绽放出光芒万道,一道一个亮闪闪、金澄澄,由酱紫到微赧,海天之间拉成了巨幅的光谱。沸腾的海水又一次红了脸,还有天上的霞。
故事很漫长,却在数秒间。
南海的颜色,是今晚舞美的色调。
一切重归沉寂,海也在倾听。一抬头,猛然觉出头顶上蹦出个亮闪闪的什物来,差点儿磕着我的前额。睁眼仰望,却是一弯月牙。今夜的月,像纤细的嫩芽,着了柔曼的轻纱,款款地走着,娉婷地立着,乜着人间苍生。啊,这就是今晚,今晚的南海,南海的夜曲,夜曲的主题了。
这是我的南海之行,第一次望月。
我想,为什么不利索一点,干脆给我来一个大饼月呢?玉轮照碧海,千顷波如鳞,满眼的银光灿烂,那该多美。不过月无百日圆,天地相盈亏,月不在圆缺,有月就有光。心中有月,长夜不黑。此刻的南海之上,月在月光中走,海在海天里行,我在发自己的呆。
太阳是海洋之子,月是海的女儿,都是照亮人世间的主角,交替轮回、按时到岗,坚守职责,无论阴晴。有一种出场叫隆重,比方说,那一轮朝阳或者落日;有一种亮相叫不张扬,比方说,这一钩月牙。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月牙儿”这个词,如琢如磨,惟妙惟肖。中国文化的精妙在于细致,细致到万物可以工笔描之,世界可以精细如蝉翼,细致到你思维的每一道沟坎盛满一汪柔美的水、一缕舒畅的风。今晚的世界,精缩成了一道月牙。
如牙的月儿,纤纤弱弱、袅袅娜娜地走在天上,如诗如画,不耀眼灼目,也不转移你的视线和话题。你可以若其有、若其无,照样行你的船,向南或向北;照样沉醉在你关于日落日出的遐想中,看西或看东;照样把酒问青天,想着你迢迢遥遥、飘飘渺渺的天涯宫阙,宫阙里的婵娟。
但是,你能感到头顶上方,这份嫩嫩、微微、似有若无的眷顾。正想愠恼,放低后脑勺,却分明看到那一道皎洁、一份高贵,一弯浅浅的微笑。
在这风帐浪幔的苍茫海心、浩渺天边,在这饮风餐浪、随波逐流的漂泊里,在台风巨浪摧毁世界、解构一切的挣扎中,你孤独的、寂寞的、恐惧的,贮了一池秋水的心,能有一丝月牙儿温情款款地遥对,你不觉得有几分慰藉么?那一钩如锚一般的弯月,还泊不住你的浪子之帆、游子之心么?心如海上月,月是天上心,我成月迷了。
一叶细月谁裁出,海天夜风似剪刀。我独自愣愣地站在夜的甲板上,耳旁生风,脚下生根,念想发蒙。不是船在行走,是夜在续航,月在值更。
好像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没有想,我成了海呆、云痴、月迷了。
南海的月,细牙如钩,清纯如洗,是今夜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