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1061年8月,朝廷诏令下达,任命苏轼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为商州军事推官。这一年11月,苏轼赴任凤翔,第一次远赴他乡,也是第一次离开父亲和弟弟,苏辙虽在相送,但二人走到距京师一百四十里外的郑州西门后,也就应了古人那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老话。苏轼携眷继续西行,苏辙则返回开封侍父。
凤翔位于陕西西部,与甘肃接界,距京师一千一百七十里。大禹所设的九州之一雍州便即凤翔。先秦有二十位王公曾立此为都,秦始皇二十二岁时在此加冕,秦二世三年(前207年)冬,项羽又在此地封章邯为雍王。汉时,凤翔为右扶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时改为岐州,到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时,又更名为凤翔郡,两年后由郡改府,下辖天兴县、岐山县、扶风县、盩厔县、郿县、宝鸡县、虢县、麟游县、普润县、好畤县等十县。苏轼赴任时,凤翔府知州为宋选,八月时到任,比苏轼只早来数月。赴凤翔之前,宋选与司马光、韩宗彦、沈迈为三司僚属,为人宽厚好客,有“四方之至者如归其家”之名。
对此时的苏轼来说,虽有宋选的厚待,有王彭等友人的交往,有妻子王弗的陪伴,还有十县风景远地的漫游,却仍比不上内心对弟弟苏辙的思念和期待。正是从凤翔开始,“怀子由”或“寄子由”三字就未间断地成为苏轼笔下的标题或副标题。
到凤翔第二年的重阳节当天,“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苏轼谢绝了宋选安排的府会,独自走到普门寺僧阁,又一次写下“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的感伤诗句。苏轼想念苏辙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原本以为,苏辙将很快到陕西,自己便可与弟弟相聚了。他的理由简单,朝廷不是封苏辙为“商州军事推官”吗?商州与凤翔都在陕西,相距只数百里,很容易便可相见。但时间过了大半年,苏辙一直没有赴任。
在苏辙那里,未能赴任,有表面原因,也有内在原因。
表面原因是能公开的原因。京师无人不知,奉旨修纂《礼书》的苏洵年过半百,妻子已故,长子苏轼外任凤翔,留在身边的只有次子苏辙。所以,苏辙上奏也是以父亲“傍无侍子,乃奏乞养亲三年”为由,暂不赴任。
内在原因不能公开,而不能公开的又往往才是真实原因。苏辙未能赴任,和时为知制诰的王安石不无关系。后人将王安石与苏氏父子同列“唐宋八大家”,但在当时,王安石与苏氏父子的关系并不和谐。首先,王安石对苏氏父子文中纵横捭阖的《战国策》余风颇为不喜,曾对吕公著明言,自己若为考官,决不会录取苏轼兄弟。这不是文章质量问题,而是王安石和苏轼兄弟政见对立的问题。苏洵曾与项城令姚辟一同修纂《礼书》,后者恰恰出自王安石门下。而苏洵对王安石的态度,后来苏轼任杭州太守时结识的友人方勺在《泊宅编》中有记载,说是王安石抵京后,素喜人才的欧阳修即劝苏洵与王安石交往,不料苏洵见过王安石后,非但不与其交往,还写了篇攻击性十足的《辨奸论》(近代梁启超等人认其为伪作),该文的言辞锋利,令人读来心惊肉跳,“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文中提到的王衍是晋末重臣,颇有时名,嵇康的朋友山巨源看他一眼后却说道,“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果不其然的是,“八王之乱”爆发后,王衍送东海王司马越灵柩回东海时,被南掠华土的羯人石勒俘获,王衍不仅无大义,竟劝石勒称帝,反被鄙其为人的石勒活埋;卢杞则是唐德宗时期宰相,奸诈权谋,郭子仪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
今苏洵将王安石比作此二人,如何不令王安石怒火填膺?何况文中还直言自己“阴贼险狠”,更令他耿耿于怀的是,苏洵写该文前,恰逢王安石丧母,众官皆去吊唁,唯苏洵不仅不去,还写下该文,连苏氏兄弟读后,都发出“其甚矣”的叹息。王安石自此与苏洵交恶。
苏辙若赴任商州,必得由知制诰的王安石撰辞同意不可。后者衔怒于心,不肯动笔,苏辙的赴任之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对苏辙来说,未及弱冠便金榜题名,又被仁宗亲策于廷,列为四等,本当前程无量,却被王安石卡住喉咙,动弹不得,一年蹉跎下来,只觉意气消磨。苏轼自是又怜又痛,却只能在一筹莫展之下,写诗相劝,有名的“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便是于九月病中写给弟弟的诗句。
这次病中提笔,一共有三首,总题为《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上述两句出自第一首,第二首提到一人。对苏轼来说,此时根本不可能想到,后者将会直接决定自己不无凄怆的晚年命运。
先看这首诗:
近从章子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
说客有灵惭直道,逋翁久没厌凡才。
夷音仅可通名姓,瘿俗无由辨颈腮。
答策不堪宜落此,上书求免亦何哉。
第一行所写的“章子”,即当时的商州县令章惇。章惇比苏轼年长两岁,与苏氏兄弟为同科进士。当苏轼至凤翔为官时,章惇也往商州为令,二人书来信往不少,尤其苏辙,被任商州军事推官已有一年,迟迟未能赴任,章惇不明究竟,一次次“望汝来”的期待直接成为苏轼这首诗的第二行,从中也见章惇当时对苏轼兄弟抱有由衷的情谊。
不过,苏轼即便与章惇同科及第,却到嘉祐八年(1063年)秋天才彼此见面,地点是长安。
依朝廷之例,礼部每两年进行一次解试,所谓解试,也就是宋朝“解试”“省试”和“殿试”三级考试制中的第一级,到明、清时更名为“乡试”。仁宗嘉祐二年、四年、六年、八年秋均有此考试。南宋曾慥在《高斋漫录》中说得清楚:“苏子瞻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同试永兴军进士。”就是说当年苏轼和章惇都前往长安为考官,主考官则是苏轼赴任途中在长安见到的刘敞。对苏轼和章惇二位青年才俊,刘敞“皆以国士遇之”,苏、章二人书信早频,自是一见如故,立成莫逆之交。
当时发生一事,很能见出二人的不同性格。
因差试官开院,二人同途前往,路过一山寺时,见四处秋景怡人,决定小饮片刻。正喝得尽兴,有人来报,说前面出现一只老虎。二人不惊反喜,趁酒兴乘马迎去。距老虎数十步时,二人虽不惧,马匹却惊得不敢再往前一步。苏轼说了句,“马犹如此,著甚来由。”转过马头想走。章惇却是不惧,继续鞭马上前。到老虎身旁时,他取出一面铜沙锣猛敲,老虎竟受惊而逃。章惇得意洋洋地回转,对苏轼说道:“子定不如我。”这是章惇的自负,苏轼也承认“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意思是像章惇这样的人,日后出将入相,必如探囊取物。事情也确是如此,整整三十年后,章惇于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出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百官之首。此时苏轼能预见章惇来日,却预见不到章惇为相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年已五十九岁的自己贬往惠州,此为后话。
不过,此一说绝非因章惇不怕老虎,苏轼就以为他将日后拜相,而是在交往中,对章惇的了解日深。这点从《道山清话》载录的另一件事中可见。某日章惇正坦腹而卧,见苏轼进来,便手抚肚腹问道:“公道此中何所有?”苏轼半开玩笑地答道:“都是谋反底家事。”章惇闻言大笑。说谋反当然不可能,苏轼的意思是章惇满腹机谋,也是称他为“一代异人”的另一种说法。彼时二人都还年轻,无伤大雅的话只会增加亲密,谁也不可能想到,二人日后将成为势不两立的政治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