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辰
明末清初,名列“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曾写有一本《广东新语》,此书至今读来仍饶有趣味,有关海南的条目更是颇具研究价值。
曾有学者质疑在撰写《广东新语》时屈大均是否到过海南,但就书中记载的文字来看,若不是有过一番游历,其中一些细节也未必能够如此真切,那些采香的过程、造船的形制、平民的生活、流布的民谣,经屈大均的一支笔都跃然纸上,不由人们不相信他所记录的一切均是其亲眼所见。然而,无论是其本人的诗文,还是后人为他所写的年谱里,这段历史都付之阙如,即使是年谱中记载的定安之行,也发生在《广东新语》成书之后,这实在令人困惑。
山川地理 “琼潮系星不系月,东流半月西半月”
在屈大均笔下,海南实乃海中重镇,“地至广南而尽,尽者,尽之于海也。然琼在海中三千余里,号称大洲,又曰南溟奇甸。”虽然这可能与现代的地理学有些抵牾,但考虑到清初的历史时代,倒也情有可原。屈大均认为这个大岛山川广布,皆有独异之象,故而人才辈出,而这一切则源自海南名山五指山:“五指山在琼海中,亭亭直立,上参霄汉,若端人正笏峨冠之象。以故琼州诸邑,多出瓖玮卓特士。”
屈大均还记有一则“琼州治南二里苍屹山之北,有紫霞洞。洞口一石版题曰:远七里,近七里,不远不近七里。壁间复有盘龙屈曲自何起伏八篆书,郡人产子者,多镌名石上,以朱涂之,谓可得长命云。”此洞犹在海口迈瀛村一带。
而海南的河流亦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屈大均发现,海南的河流多有“湳”字,并有疑问曰:“湳之称,惟琼独有,他处无之,岂以琼在天下之南,名水多以湳者,其犹曰南之水耶?”这一发现体现了屈大均独到的洞察力,并对自己的猜测留下继续探讨的空间。显然,他虽然知道有“西江黎语”(临高语海口羊山方言,当地人自称“村话”),却不知西江黎语“呼水为湳”。
屈大均还记录了海南的一众泉脉。首先便是“琼州三泉”:泂酌双泉一甘一咸,而相去仅仅咫尺,粟泉白沙如浮粟,为“天地血脉之水”。这是海南最具盛名的人文景观之一,位于今海口市五公祠景区内,皆因三泉均与东坡有关。不难看出,在屈大均的意识里,风物虽好,还需有人文衬托。屈大均还记录下了海南的温泉,且对此着笔甚多,“琼山有温泉”“文昌有汤泉”“乐会有温泉二”“澄迈有温泉三”“临高有冷热泉”……这里边有许多温泉至今仍在涌流,为往来游人所喜爱,如果哪天海南要作一份温泉旅游的宣传,屈大均的名字想必是绕不过去的了。
当然,《广东新语》中有关海南的记载自然是少不了海了。屈大均有关海洋的记载,最有名的莫过于那段“万州城东外洋,有千里长沙,万里石塘,盖天地所设,以堤防炎海之溢者,炎海善溢,故曰涨海。”很多人初见“涨海”二字颇不以为然,但如果身临其境,见过暑热之际海水涨潮的场景,便会知道屈大均此言非虚。屈大均对海南各处的潮水非常了解,他曾经作诗称“琼潮系星不系月,东流半月西半月。昼夜从无两汛时,临高儋耳东西绝。”诗中写的便是临高、儋州之间潮水流向不同的现象。
鸟兽树木 “琼州之梅早,以暖也,其六出,以寒也,是乃祥也”
在屈大均笔下,海南既然多有山川河海,自然少不了鸟兽树木。屈大均笔下的海南诸多生物多有异象,动静之间姿态万千。
屈大均写海南之松,称“琼州无松,海忠介尝植数株祖墓,今惟其祖墓有松,他处植之不生。盖松性宜寒,琼州极南之地,其气太暖,即使生松,亦为不材之木,不可梁栋。”这番论断虽稍显主观武断,却也有地理物候的学问在其中。而写海南之梅则是“南方地暖,以寒为祥。琼州之梅早,以暖也,其六出,以寒也,是乃祥也。”屈大均的观察堪称细致入微,只是琼州梅花毕竟稀少,有名者尽在琼台书院和五公祠,不知是否有尚梅者也像屈大均一样细数过花瓣。
当然,记录海南就不能少了椰子。屈大均写椰子,第一句便是“椰产琼州”,开宗明义地强调椰子是海南的特产。“皮厚可半寸,白如雪,味脆而甘。”“又有清浆升许,味美于蜜,微有酒气,曰椰酒。”屈大均还吃过当下的“网红水果”椰宝,并弄清楚了椰子水和椰宝之间的关联,总结出了一套挑椰子的方法:“凡拣椰子,以手摇之,听其中水声清亮,则其心大而甜,其肉厚,其壳亦坚,水声浊则否。盖椰心以水而养,椰无水则无心,往往而是。”仅在《广东新语》中,屈大均就收录了三首写椰子的诗,显然他对椰子是情有独钟。
文人墨客大多爱香,屈大均写海南的草木自然也要写到沉香,翻阅《广东新语》,任谁都会惊讶于屈大均对沉香的熟悉,从产地、到结香、到采香、到香的品种,一一细数,令人目不暇接,爱香之人读之定将有所收获。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对海南的动物也多有记述,并对其中一些动物的名称来历详加考辨。如鹦鹉,“琼州所产多绀绿,羽有极细花纹,名曰鹦哥。儿女喜与之狎,故哥之。以其如婴儿之学母语,故曰鹦公式,公式作鹉者误也”,从鹦鹉、鹦哥,到不太常见的鹦公式,屈大均一一加以考辨,虽未必完全准确,但备此一说也足以解惑。
在屈大均的笔下还能看到在旧时群兽啸聚山林的情景,“琼州又多山马,似鹿而大,千百为群”“琼州多猿”“琼州多猴”,虽然此景已多年不见,但相信在不远的未来,那些远遁的鸟兽终究会回来。
风土人情 “半北半南三二月,南风过夜必端阳”
在《广东新语》中,最让屈大均感兴趣的还是海南的风土人情。在屈大均的记述中,苏东坡的名字和著作是经常出现的,可见他对这位谪琼先贤的敬仰。而作为由明入清的一代人,明朝海南籍旧臣海瑞也不会被屈大均忘记,他写海瑞旧迹:“琼州有忠介石坊者,崇祯癸未春,石坊每日流血,淫淫若泪。明年五月,威庙哀诏至,血流乃止。盖公之神灵,存没无间,知国之将亡而主殉,故先之哀痛若此。嗟乎忠哉!”这不仅仅是海瑞精忠带来的奇迹,更是屈大均这一代“遗民”的遗憾与苦辛。
在这些庙堂之事外,屈大均还关心着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他写海南的耕作,细化到了具体的小区域,并称崖州某些地方可以“腊月种,三月收,四月种,七八月收,三冬皆可杂艺”,这正与现在海南部分地区一年三熟的耕作方式相同。屈大均以丰富的农业知识,打破了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谣言。
除了吃食之外,屈大均还特别关心海南的器物,他写到了海南人有关扇子的特殊用法:“患热中暑者,以蒲葵扇烧灰,调水饮之,立解。”只是不知此风俗至今是否尚存。
既然是海南,自然也少不了舟船,屈大均注意到了“琼船之小者,不油灰,不钉鎝,概以藤扎板缝,周身如之。海水自罅漏而入,渍渍有声,以大斗日夜戽之,斯无沉溺之患。”这正与苏轼等人的记录相同,自宋至清,数百年间,海南之风俗竟无变化,可谓是“衣冠简朴古风存”了。
在《广东新语》中,屈大均还收录了不少民谣,这些民谣涵盖了海南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半北半南三二月,南风过夜必端阳”“冬干年湿,禾米莫粒”“海水莫热,禾谷将结;海水莫凉,禾谷登场”等,写出了海南劳动人民在劳作中总结出的经验,有一些至今仍在使用,而“未斗龙船,先斗龙歌,欲求钱帛,中字须多”“东家白蜡虫,西家黄蜡蜂;养蜂得蜜食,养虫得烛红”则写出了赛龙舟和养虫的场景,虽是民谣,但用“思无邪”去形容也一点不为过。民谣中有一则“不怕藤桥鬼,只怕藤桥水”颇有意思,如今,藤桥(在今三亚市)俨然已是琼南开发重地,藤桥之水也吸引了不少游人,今昔对比,如果屈大均能够再游海南,一定会哑然失笑。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历经数百年,至今仍被人视为经典,尤其是其中对海南的书写,更是令人心驰神往。且不去争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所记载的海南是亲历亲闻还是道听途说,那些条目的价值已是毋庸置疑的,其中一些风土人情、山川物产直到现在也依然存在,是人们了解海南文化、地理变迁的重要窗口。
“凡拣椰子,以手摇之,听其中水声清亮,则其心大而甜,其肉厚,其壳亦坚,水声浊则否。盖椰心以水而养,椰无水则无心,往往而是。”
——《广东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