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蔚林
北宋元丰七年(1084年)七月的一天,一位身着便装的花甲老人,骑驴行至江边泊舟之处。
得知他来,舟内人兴奋异常,帽子都没戴,衣服也没换,趿着鞋便上了岸,拱手行礼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老人摆手笑回:“礼岂为我辈设哉!”
这位老人,是曾位居宰辅的北宋政治家王安石;那“衣冠不整”者,是离开黄州沿长江一路东行准备去汝州任职的北宋文豪苏轼。一个作揖、一个回礼,开启了历史上著名的“金陵之会”。
彼时,王安石隐居金陵(今江苏南京)已有数年。作为中国文人中一种独特的存在,历史上如王安石般选择在致仕后隐居的名人并不鲜见——明代画僧陈老莲绘就的《隐居十六观》,就勾勒了李白、陆羽、陶渊明等名人的隐居形象。
他们为何隐居,如何选择隐居之地,又过着怎样的隐居生活?令人充满好奇。
他们为何选择隐居?
隐士是中国文人中一种独特的存在。这意味着,并不是所有居于乡野山林的人都可以被称为“隐士”,此人首先得是知识分子,是“士”这个阶层的成员之一,并且能够保持独立人格、追求思想自由。
他们选择隐居的原因各有不同:一些人是为了逃离动乱的时局,避免被卷入旋涡;一些人是因为在朝中遭到攻讦、排挤,心生去意;还有一些人是因为遭遇家庭变故,或为了腾出时间编纂书籍、专注于自己的兴趣爱好,等等。
熙宁年间,为了改变宋朝积贫积弱的现状,神宗皇帝有意变法图强。在他的支持下,王安石成为“熙宁变法”的实际操盘手,先后推出了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等一系列措施。奈何新法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矛盾在新法实施过程中层出不穷,这让王安石遭到多方抨击。熙宁七年(1074年),全国多地遭旱灾,灾民流离失所,各方继续施压,神宗最终妥协,同意王安石辞去宰相职务。他离开没多久,神宗自觉朝廷无人可用,再次起用王安石,然推行新法依然屡屡受挫。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最看重的长子王雱英年早逝,他心灰意冷,决定摆脱政柄,归隐金陵。
东晋的陶渊明出生于名门望族,祖上有多人做过大官。然而,到了他这一代,却不幸家道中落。做官做得没有盼头,又受黄老之学影响,陶渊明对仕途不再热切,刚开始动辄“翘班”,最后索性辞官归隐。
与陶渊明不同的是,人称“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等人虽也有过隐居山林的经历,但他们之所以选择隐居,是因无力改变动荡的时局,又不甘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牺牲品。因此,这种隐居生活,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自得,更多的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无奈。
当然,也有一些隐士,生来便特立独行,对世事不感兴趣,只愿终其一生在天地间探索自然和生命的真理。比如,东汉时期的严子陵,受光武帝多次延聘而不应;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隐居茅山,屡聘不出,还作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如何选择隐居地?
金陵之会,是王安石与苏轼这对北宋文坛“双子星”的最后一次相见。他们共游钟山,赋诗纪游,从前的种种隔阂、摩擦、是非,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交谈间,王安石还劝苏轼在金陵买点田地,安顿下来,与他作伴。
王安石晚年居金陵,曾住在一个叫“半山”的地方,此处虽是退休宰相的宅邸,却不筑围墙。门下劝他,居室如此暴露,不太安全,他却笑而不答,依然每日骑驴,带一两个随僮漫游金陵山水,逐一题咏。
王安石的老家在江西临川,他之所以选择隐居于金陵,不仅仅是因为贪恋此地的自然风光。从17岁那年随父亲王益迁居金陵,到21岁由此赶赴开封应试步入仕途,到知江宁府,直至55岁归隐、66岁终老,他一直将金陵视作精神家园。
唐代诗人王维晚年隐居的辋川,在长安(今陕西西安)郊外蓝田县西南,是一个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的地方。他从好友手中购得“蓝田山庄”,并将其更名为“辋川别业”,引来辋水环绕房舍,又修建了竹洲花坞等,整日弹琴作诗、参禅念佛,打造了一处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他还与同样隐居于此的友人裴迪一起创作了《辋川集》。
北宋政治家、史学家司马光祖籍在今山西夏县,因与变法派政见不合,他请辞京职,在河南洛阳隐居了十多年。熙宁六年(1073年),他在洛阳尊贤坊北关买地,建了一座“独乐园”,园中的读书堂、弄水轩、浇花亭、见山台等景致和建筑,与其仰慕的古代名士多有呼应。比如,仿照渔家蓬屋搭建的小庐“钓鱼庵”,模仿的是东汉隐士严子陵的钓鱼台;竹梢压低后相互交织而成的小屋“采药圃”,源于东汉隐士韩康隐姓埋名在深山采药的典故。就是在这座将世间的喧嚣和纷扰关于门外的“独乐园”里,他全力以赴、精益求精地编撰了《资治通鉴》,留给后人一部皇皇巨著。
如何维持隐居生活?
相较于王维、司马光等家底丰厚之人,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就没那么闲适了。
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山野中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即便“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还是避免不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结果。他所写的《咏贫士七首》中的“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或许反映的是他隐居后时常没有酒喝、没有饭吃的尴尬处境,于是只能将自己的生活标准降到了“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这个层次。
除了种地,有的隐士选择通过砍柴、牧渔、卖字画等方式谋生。比如,南宋词人朱敦儒写的《好事近·渔父词》,就取材于自己以渔为业的隐居生活。“锦鳞拨剌满篮鱼,取酒价相敌。”他对渔获要求不高,只要装满一篮子,够换酒喝就可以了。
明代书画家唐寅(字伯虎)离开官场后,常通过卖字画维持生计,他在《言志》一诗中洒脱地写道:“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即便面对着“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的困境,陶渊明仍能保持“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高洁品格。他开创了田园诗派,获得了“隐逸诗人之宗”的美名,留下的《饮酒诗》《桃花源记》《归园田居》《五柳先生传》等诸多传世之作,带给无数文人墨客心灵上的慰藉。
同样,即使晚年穷困潦倒、疾病缠身,被人讥讽是其放浪形骸、狂妄自负的后果,唐寅也只是以一句“世人笑我忒疯颠,我咲世人看不穿”,聊作回应。他把坎坷凄苦的一生化作诗文、书画,留下永不磨灭的文化遗产。
与陶渊明、朱敦儒、唐寅等人的纯粹不同,一些隐士“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南北朝起,隐逸之风日渐盛行,文人隐居越久往往越能获得好名声。有了好名声,他们便有了被朝廷或权贵授予官职、聘为幕僚的资本。久而久之,隐居竟成为一种另辟蹊径的入仕手段。
唐代时,终南山离政治中心长安很近,一些名士选择在此隐居。其中,通过隐居推销自己最成功的当数卢藏用——皇帝在长安,他就住在终南山;皇帝移驾洛阳,他就迁到附近的嵩山隐居。如此费尽心思,最终博得了一个官位,也换来了“随驾隐士”的戏称,还给后世留下了“终南捷径”这个成语。
可以看出,隐居是中国古代文人历经世事后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体现了他们的思想、情怀和内心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