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拉
梅兰芳是我欣赏过的中国最美的传统艺术戏曲与最优雅的舞蹈的契合体,他所营造的色彩可自成文章。他的戏中,每一种颜色都是主角,色彩斑斓。而斑斓之外,一旦冷却却又能冷透整个舞台。那种胶片似的灰白记忆一直是灵动的,一段着白色戏衣的女子群舞,那白白到雪色苍茫,脚尖缠水袖,缥缈处仙气散透。——这是作为京剧大师的梅兰芳带给普通观众的天然的印象。事实上,梅兰芳的成就并不囿于京剧,他对于所有的艺术领域,都葆有深入探索的热情,这使得他在昆曲和电影的领域里,都有很高的造诣。
今年是梅兰芳先生的130周年诞辰,在如火如荼的各种纪念活动之外,我们借由银幕上那些水袖风蓬的女娇娥形象,重温梅兰芳先生的另一种艺术人生。
初次“触电”即成“梅导演”
梅兰芳年轻时就是个影迷。他生于1894年,两岁时,电影这项由西方人发明的“新奇的玩艺儿”传入中国,当时被称为“西洋影戏”。在此后的20年中,中国的电影市场几乎尽被外国人霸占,影院由外国人经办,起初是法国片,后来是美国片充斥市场。1905年,北京的丰泰照相馆开了中国人拍片的先例,拍摄了我国京剧名演员谭鑫培先生表演的京剧《定军山》片段。这个时候,梅兰芳已经开始登台演出。而中国电影又经历了10余年曲折的发展,到上世纪20年代初,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萌芽期。其间,梅兰芳告别了少年时代,逐渐成为一位颇有名气的戏剧演员。与此同时,早期电影创作在探索如何进一步与传统戏曲结合的过程中,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拍摄的5类影片中专门有一类“古剧”,即翻拍戏曲。1920年,在电影《定军山》拍摄15年之后,对电影很感兴趣的梅兰芳受商务印书馆邀请,拍摄了自己的两部代表作品《春香闹学》与《天女散花》。
在当时,商务印书馆还从未正式拍过戏曲片,梅兰芳也从未上过银幕,真正拍摄时,其难度可想而知。此时的中国影界还不知有“导演”一词。因为梅兰芳对拟定拍摄的两片都有透彻的理解和丰富的表演经验,在实际拍摄时,演员的表演程式、要求及预期效果,都由梅兰芳提出和定夺,因而他成了两片事实上的导演。《天女散花》和《春香闹学》皆以身段表情为主,与当时属默片时代的电影相适宜,且这两出戏梅兰芳自1916年起就在舞台演出,因此驾驭起来行云流水,往返于银幕和戏曲之间,所有的角色便都显得楚汉难分。
在这两部影片中,戏剧与电影技术结合的天平开始偏向电影一方。戏曲片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中国电影饮誉海外的国粹。而其间最为离奇的,是梅兰芳作为国粹在银幕上的婉转顾盼。
拍摄《春香闹学》和《天女散花》是梅兰芳首次登上银幕。在《我的电影生活》中,梅兰芳提及了向往出演电影的主要原因:“电影就好像一面特殊的镜子,能够照见自己活动的全貌。”
在拍摄这两部影片前,他就向商务印书馆言明不收任何报酬。而在拍摄过程中,他就如何拍摄戏曲片作了最初的探索,尝试运用了特写镜头和叠印画面。1921年冬,梅兰芳终于实现了从银幕上观看和欣赏自己表演的夙愿。可惜这两部影片我们已无缘目睹,在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中,收藏这两片拷贝的商务印书馆印刷所被日军飞机炸为平地,这两部影片的拷贝连同商务印书馆所藏的其他电影拷贝皆毁于一旦。
拍摄《红楼梦》首部影视作品
初上银幕获成功后,梅兰芳对拍摄电影的兴趣愈加浓厚。在《我的电影生活》中,他记述了当年与中国电影拓荒者之一黎民伟合作拍片的细节。1924年秋,民新影片公司委托华北电影公司,找到梅兰芳,并商定由黎民伟和梅兰芳合作拍摄《西施》的“羽舞”、《霸王别姬》的“剑舞”、《上元夫人》的“拂尘舞”、《木兰从军》的“走边”及《黛玉葬花》等五出戏的片段。 拍摄完成后,黎民伟把这些影像剪辑成一部两本长的戏曲短片,在影院上映,这是最早的京剧纪录片。
值得一提的是,梅兰芳主演的戏曲片《黛玉葬花》的片段是《红楼梦》的第一部影视作品。梅兰芳在拍摄时,体会到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以及举手投足的停顿对于特写镜头的重要性。他要求摄影师在变换镜头时必须保持舞蹈动作的连贯。与黎民伟的合作,让梅兰芳对电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认知,他声称电影是“似碎还连,如像一块七巧板,拆散后拼得拢,使人没有支离破碎的感觉”。
虽然早前与黎民伟合作的这几部片子大部分是默片,都是在北京真光电影院临时搭起的摄影棚内拍摄的,但《黛玉葬花》是个例外,全程实景拍摄,这使得观者在欣赏《黛玉葬花》中那张陈旧昏黄的剧照时,能从梅兰芳先生面部的表情和风流婉转的身段来感受黛玉眉宇之间的“颦”,满眼潋滟。
作为京剧大师,梅兰芳在电影中对角色的阐述和别人自是不同,无论是《春香闹学》《天女散花》还是《黛玉葬花》的片段,戏曲中的霓裳羽衣也会成为规定情节氛围的一个关键,当雍容的戏衣、珠翠重头的装饰以简练的线条镶嵌到电影的轻盈飘逸之中的时候,尤能见出设计者的匠心才情。每个角色的凤冠头饰衣纹水袖皆撷取于梅兰芳所扮演的角色的重点特征,然后在银幕中以一袭单衣纱裤解缚肢体的伸展。这种从形体到音乐到服饰都在舞动的流光溢彩,让观众深入体味了梅兰芳戏里的心绪柔情,满眼芳菲或者篱下残红,皆能见于水袖的扬、掸与轻拂。一抔净土把风流掩,梅兰芳《黛玉葬花》里的悲泣似乎更为绵长。
与费穆合作中国首部 彩色戏曲片
在观赏梅兰芳先生曾经的剧照和那些声色丰富的文字时,很多读者喜欢以他戏曲的气韵身段来进行想象,飘逸处愈见飘逸,银幕形象的具体则显见了气韵的圆满。他的银幕姿态相较于戏曲,又能让人耳目一新,犹似新发的草芽,纯净的亮色中透出清凉细敏的气象。
1930年,梅兰芳出访美国派拉蒙电影公司。4年之后的1934年,他又访问了苏联著名导演、《战舰波将金号》的导演爱森斯坦,梅兰芳与电影之间的缘分在加深。1948年,梅兰芳与费穆合作了《生死恨》,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部彩色戏曲电影。当年梅兰芳对电影的热情参与,实际上早已超越了一个普通京剧演员的职责。他以一位艺术大师的眼光与胸襟,和另一位艺术大师开始了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合作。梅兰芳在《生死恨》拍摄后的感想中这样写道:“我这次拍电影有两个目的:第一点是许多我不能去的边远偏僻的地方,影片都能去。第二点是我几十年来所学得的国剧艺术,借了电影,可以流布人间,供我们下一代的艺人一点参考的材料。”而费穆在其1948年发表于《生死恨》特刊的《序言》中这样说:“梅兰芳先生居然乾坤一掷,把他四十年演剧的经验和他所得到的一半演剧家前所未有的荣誉交给了电影,有如在万丈高崖,纵身一跃,跳下了电影之海……在摄制过程中,梅先生帮着所有的演员们排练,他指点每一个人,他间作小生、小丑、老生、老旦的角色,特别是他表演那番奴的可鄙的神情,眼神的变化和面部肌肉的运动,无论如何证明了他是无比的好演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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