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宏宇

　　蝉声一起，夏天便已过了一半。先是三两声，怯怯地，像是试探。继而便连成一片，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将整个城市裹挟其中。蝉们早已计算好了时辰，分毫不差地开始它们的演奏。

　　蝉，在地下蛰伏数载，甚至十数载，只为了一个夏天的鸣叫。出土之后，不过月把时光，生命便走到尽头，如此短促的生命，却偏要发出这样大的声响，仿佛要把地底下那些漫长年岁的沉默，一口气全都喊出来。我有时想，这大约是它们对命运的一种抗争吧。七年蛰伏，一月歌唱，这便是蝉的一生。

　　小区里有一棵老槐树，树干上皲裂的纹路，像是老人额上的皱纹。蝉们偏爱这棵树，每每占据其枝干，从早到晚地嘶鸣。这小东西在地下不知默默藏了多少年，才终于等到这个夏天，可以尽情歌唱。那声音初听尚觉刺耳，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倘若哪一日蝉声忽然止息，反倒令人不安起来。

　　午后，暑气最盛时，蝉鸣也最是嘹亮。蝉声如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整个夏天都浸泡在其中。我常在这闷热的午后，无端想起许多事：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蝉声是暑假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想起大学宿舍窗外那棵大梧桐，一到夏天便成了蝉的乐园；甚至想起初恋时，那个特别怕吵的女孩，一听到蝉鸣就忍不住捂起耳朵……多少前尘旧事，竟都在这单调又固执的声浪里浮沉。原来蝉鸣不只惊动了时令，更惊醒了深埋心底的、被岁月覆盖的诸多记忆。蝉声里藏着的，仿佛是织进了半辈子纷乱的时光。

　　黄昏时分，蝉鸣渐歇。偶尔一两声，也是力不从心的样子。夜色漫上来，路灯亮起，飞蛾开始它们的舞蹈。这时候，蟋蟀便接替了蝉的位置，继续夏夜的奏鸣曲。一明一暗，一昼一夜，倒像是商量好的。前几日下了一场雨，凉气一下子漫上来。树上的蝉声，竟稀稀落落少了大半。雨后的槐树下，湿漉漉的地面上，黏着些小小的薄翼，蝉儿再也飞不起来了。我这才猛地意识到，夏天确实已经过去了一半。剩下的日子，这“知了，知了”的叫声，只会一天比一天稀疏，直到某一天彻底消失，那时，夏天也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聆听着蝉声从喧闹鼎盛逐渐走向衰微，这无疑是夏天最清晰可感的脚步声啊。从怯生生的初鸣，到震耳欲聋的大合唱，再到力不从心的独奏。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它们拼尽全力地叫着，不知疲倦，也不管明天。从初鸣到鼎盛，再到衰微，不过月余光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它们用尽全力地歌唱，不知疲倦，这份不管不顾的热闹劲儿，倒真叫人有点羡慕了。

　　窗外的老槐树上，还有几只蝉在坚持。它们的叫声不再整齐划一，而是东一声、西一声，显得有些凌乱，甚至跑了调。我知道，这是夏天尾声的合唱了。再过些日子，当最后一声蝉鸣也消失在空气里，这个长长的、喧闹的夏天，就要过完了。

　　蝉鸣惊半夏。它惊动的，原来不只是暑气的蒸腾、季节的脚步，更是人心深处，那根关于时光流逝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