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嵬
一条水泥路,从校门口到教室,长得像一条河。一路小碎步紧跟着母亲,走进一座陌生的“大花园”。无暇好奇,我的小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想快点到达,又害怕到达。这一年9岁的我,又转学了。四年级一开学,我转到了人生的第四所小学。
在寻找教室的路上,上一次转学的画面在脑中闪回:教务室中央一张大桌子上,满是地球仪、三角尺等各式教具,桌沿被清出一小块空地,一张试卷端端正正躺在那儿,静静地等着我,去迎接一次小小的摸底测试。我忐忑又勇敢地走过去。写下名字,很熟练。没错,又是数学。我扫了一眼,眼睛瞪大了,心里却凌乱了。那密密麻麻的卷子,且不说一道道应用题宛如一篇篇小作文,让我的阅读理解力自行瓦解,再看计算题,不光加减乘除应有尽有,小括号、中括号、大括号,一个套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瞬间那已不是加减乘除,也不是什么计算符号,那是天上的电闪雷鸣在我眼前左右开弓。我的算术思维已然崩溃,我的小手开始颤抖。一纸试卷,瞬间成为一个狂轰滥炸的战场。我无力思考,只能匍匐前进,我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一支自动铅笔,在默默无语的惊慌失措中,踉踉跄跄完成了这场厮杀。结局,可想而知。第二天,我得到消息是,这孩子“基础太差!”
“基础太差”的我,那学期以主科成绩中下等水平混迹校园“江湖”,幸好有音乐和体育成绩,以绝对优势战胜卑微的数学成绩,我迈着不齐整的小步伐,磕磕绊绊走完了小学三年级。
转学后的这所新学校,是国内一所知名大学的附属小学。走进去,感觉校园很大很气派,我却无心看风景。每次转学,摸底测试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流程。想起来,一种不快就涌上心头。不是吗,还没踏入校门,老师就“请”转学生写一篇作文。“写什么?”怕写作文的我,听说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可以写也可以不写”,立马郁气长舒,痛快地交了之前写的一篇日记《一串冰糖葫芦的来历》。那是我从小县城来到这座省会城市,第一次吃冰糖葫芦的“惊艳”体验,它诱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在家长协助下我现场“访谈”卖糖葫芦的小哥,有感而发写下了日记。因为没有抄袭和杜撰,我交得心安理得。
凭经验,我觉得这次转学测试依然“凶多吉少”。走在水泥路上,屈指一算,我上过的小学,有北方的南方的,有县城的都市的,有郊区的市区的,有重点的还有非重点的。转学生涯,如同舟行海浪,新学校的知名度一个更比一个高,转学摸底测试也是难上加难。
离新教室越来越近,脚步却越来越不轻松。正是早读课时间,校园与教室却一片宁静。
终于到了。我站在门口,老师走下讲台,领我走到一张空着的课桌前,坐下。不用面试?也不用笔试?直接进入主题了?我暗自欣喜,正准备东张西望确定一下我在这个教室的方位。突然老师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识起立。
“欢迎新同学!”新同桌看着我,先鼓起掌来,随后清脆的掌声充盈了整个教室。
“我是大冯老师,你也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讲台上沙哑的声音,将我的目光拉到正前方。我抬起头,看清老师的模样:中年短发,高挑白皙,嘴唇淡红,线条柔和,一副老式米黄框近视镜后,透着温和的目光。
我正慌张地不知从何开始介绍,另一个让我“上头”的事如期而至,且“变本加厉”。大冯老师一个转身,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了我的名字。哈,如无意外,这个名字又会成为一个笑点。我正等待讲台下窃窃私语的笑谈,大冯老师转过身,指着黑板,开始逐字讲解这个名字中每一个汉字的字义。空气宁静,仿佛每一个粒子每一个中子都在聆听。
“这个名字”——沙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个休止符——“好不好?”
空气也停顿了一下——“好”!应答此起彼伏,掌声与喝彩声,居然毫不吝啬地给了这个名字。
我那过山车一样的心情,捏着冷汗的小手,此时已然舒张。我那自我保护的营垒已被融化,并开始感到温暖。
大冯老师又认真地,拿起一张纸——我交的日记,开始念。我又开始脸红。一篇日记,我虽交得心无负担,但自认为没有辞藻,没有文采,没有高度,“很水”。
“这个动词,用得棒不棒?”
“这一段,写得生动吧?”
“这个过程,交代得清不清楚?”
“这篇日记,你有什么收获?”
……同学们争先回答。
一节早读课,变成了一个沉浸式、互动性的作文分享课;变成了一个朴实而又隆重的插班生欢迎仪式。掌声,一次又一次在教室里回荡。
被接纳、被关注、被鼓励、被尊重,一股温暖的力量,在我心里不停涌动。我很快忘记自己“基础太差”的过往,融入了这个友爱互助、包容开放的小班级里。我没想到,这里同学们一口口萌哒哒的京腔儿,还会羡慕我朗读时“标准”的普通话。
我逐渐了解到,这所大学由我国“两弹一星”功勋钱学森等创建,在我眼里“很大”的校园,其实寸土寸金,附属小学的各个年级、各个班级,被分散在大学不同的教学楼里。我所在的四年级三班,被安置在外语楼的一间小教室里。
空间的小,并没有让同学们内心狭窄。为了不影响大学生上听力课和语音课,下课时老师让我们勿在走廊里喧闹,指导大家在教室里做灵活手脚的小游戏;我们需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到另一个教学楼才能上音乐课、体育课,但爱蹦爱跳的我们,从未感到麻烦、失望和压抑。每一节音乐课、体育课、美术课、自然课,从未被忽略和占用。同学们会识谱唱谱、会画国画、会做昆虫和植物标本,成绩好的同学体育玩得也很溜。
这座物理空间散碎且有限的小学,为我打开了一个蕴含音、体、美的多彩富饶的精神世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学校离家太远。每一天,披星戴月上学,披星戴月而归。终于有一天,我在挤公交车的路上因车祸伤了左腿。伤筋动骨两个多月后,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搀扶和帮助下,我的学习很快跟上了队伍。学期快结束时,我竟被同学们票选为“三好学生”。
从厌学到爱学,这一年,我如沐春风感受着“真善美”真实的存在与可爱。
然而,母亲告诉我,又得转学了。
我要转到家门口的一所小学。从此不用挤公交,早上可多睡一会儿,下午能多玩一会儿。
我却第一次,因为转学而流泪。
拿到期末成绩单的那一刻,也是向大冯老师和同学们告别的一刻。徘徊,犹豫,不舍……我走进教师办公室,走到大冯老师面前,郑重地,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老师……再见……”每天放学都说的四个字,那一刻哽咽在喉那么难以开口,一旦喷薄而出,我竟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地流出泪来。大冯老师给了我一个拥抱,把一本崭新的日记本交到我手上。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全是同学们的签名……
后来直到大学,因随父母调动迁徙,我又走南闯北辗转多所学校。
至今,我依然怀念那段披星戴月上学的日子,怀念那个沙哑的声音和微微驼背的高挑身影。怀念课堂上,她看着我用毛笔写大千的“千”字那一撇时,轻声说:“起笔很有力,但这一撇,下笔后别松劲,保持力量,轻轻收。”那一句立竿见影,不仅帮我立住了“千”字的一个漂亮开头,也从此改变了我对书写的认知。
匆匆流年,攘攘往事。我是大冯老师众多学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她不记得我。但在我的生命里,她是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是忘不掉的,最美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