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令爱

　　一条刚诞生的小河，河岸上微弱的灯光隐隐约约。我是看不清的了，只凭借白日里所看到的样子来描摹成像，小河周边杂草丛生，呼呼，小河流水哗啦啦。几张相隔五十米或百米的石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立着。另一条河在对岸，这河流的源头不在近处，它从遥远的地方曲折而来，历经无数个春秋冬夏，以前仆后继的姿态，起初奔涌而后缓缓地流。这样一来，便多了两河驻足相望的意味。

　　早晨，天蒙蒙亮，空气中充斥着湿润饱满的雾气，在一片朦胧中赤足潜行，这一团团迷雾仿佛是从有光的地方纷至沓来。我消失在迷雾里，继续延伸。待到天色渐亮时河岸上便出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在行走，几个小孩儿在玩跳房子，河里的石块也消失在迷雾中，岸边的也是。往日里，几名农妇提着桶相继到来，塑料桶或者铁桶，红的蓝的或者银的，她们在清洗衣物，一根根木棍被抬起与空气摩擦之后重重地砸在衣物上，或者利用巧手在凹凸不平的搓衣板上来回搓洗，她们轮番使用着这两种简单的动作，她们也轻易剽取河水，仿佛这河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从人身上脱下的衣物被过滤之后呈现出全新的景象，前一天时光里所被蒙的尘已被涤荡至远处，无影无踪的。我想起昨日下午自己脱下的米黄衬衫，先是解开它六颗白色的纽扣，其实这件衬衫是有七颗纽扣的，我习惯只系上六颗，最靠近领口的那颗就由它摆放着，再从左右手分别抽出衣袖。现在这件米黄衬衫就在衣柜的中间那层悬挂着，被蓝色衣架安全地支撑，经过清水、洗衣液、阳光混合的层层加工之后它也展现出原本的整洁干净。

　　往前走，一直走。在道路与河流的交界处稍作歇息，我们放下手中的物品，河水清澈，河里的大石头发芽，水草繁茂，随着水流变动的方向而转换，大石头身旁冒出数不完的小石子。迷雾渐渐散去，河水平静了，凑近一些，再凑近一些，我们看清了彼此真实的面庞，眼睛散发出缕缕光芒，鼻子用来细嗅周遭事物，嘴巴紧闭，不表达任何，也不愿往下多说什么，一个词语一个字都不愿说出。

　　我们跳进了河里，身上的衣物全湿漉漉，身体越发沉重了起来。在河里待了几秒钟后，头部“刷”的一下便冲出水面，满头满身都是水，头发紧贴头皮，揩掉脸上的水，五官有种被放进冰箱冷藏的阴凉感觉，也许这是因为冷热温差大的原因。无所谓，这不是冒险，聚集于头发上的水流慢慢变小，水滴在河面上滴答作响，细小的涟漪有些都还未晕开就已消失。我双手用力地拍击河面，更大的河水以极速跳跃回应，手心竟觉麻木了，毫无疼痛之感。在水里浸泡时间长了，双手也变得发白起皱，显眼的粗糙表皮并没有使我紧张，而是此刻鸟鸣声稀疏，连同岸上的常青树也消沉了下来，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某种喜讯，常年受到河水的滋润，树叶理应饱满茂密可它们却显得干燥不已。越焦灼越沉寂，我想应该是这样子的，我也是，当流水从肌肤迅速划过，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了，忽而打了个寒战，喷嚏随之而来，鼻子酸酸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上岸，脱掉外衣，我坐着，他站着。河流的上空开始涌起一团团迷雾，又似云雾缭绕般令人产生迷离恍惚的错觉，好似自己置身于白云之中，身体轻盈。他咳嗽了几声，他说他要沿着河流往前，让我止步，嘱咐我记得将搁在岸边的白色帆布包拿回去，可以放在道路与河流的交界处，再压上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以示，也可以挂在狭窄的书房的白墙挂钩上。我思考着这书房还能装下多少东西？整片天空的云雾还是这条河流里的沙石。我爱这迷雾，他也爱这迷雾。一圈一圈的迷雾由浅入深，进而逐渐汽化，我们在迷雾里各自徜徉，找寻，看清了的脸颊在同一时间被刻录，我们用相机拍下这一刻，彼此信任。我爱这河流，他也爱这河流。即便从高空中落下，如雨点般落在这清澄明亮的河流，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再用过多的言语去表达，因为河流知道我们已是两眼发光、口干舌燥，河流不会让我们两手空空，于是赐予我们满头满身的水。后来我们开始真的向高空走去，一步一个阶梯，那云雾阶梯环绕而松软，很容易地便令我想起沼泽地，很多很多的沼泽地，却不知在何处，又觉得那松软程度像是一块蛋糕，奶香味扑鼻，可是……我不喜欢吃奶香口味的任何甜品。河流还赠予我们沙石，手心向上慢慢握紧拳头，沙子掉了个精光，生硬的石子将手关节刺痛，最后不得不全抛开。我想起往年春天，我们早就备好了不同厚度的过冬衣裳，衣服大多为浅色系，有些深秋时也可穿上了，比如去年。

　　虫鸣声单调但响亮，干脆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夜晚，河流卸下聒噪的嘴巴，她也应该躺下了，不需要再言论些什么了，将疲惫的四肢交由整个黑夜，黑夜使她自由。夜色逐渐朦胧，她光脚踩在这黑夜中，这会头发已干，灵活的身体在跳跃运动中完成看似笨重的动作，活脱脱地就成了平日里另一个自己，因此她着迷于黑夜里的放空。一阵风呼啸而过，来得不是时候，全身打了个哆嗦，兴许是夜晚的缘由，一股寒意随后便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