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匆匆而行。是脚步太快了么？5月8日，海南日报记者走进文昌市铺前镇胜利街，一个回身就仿佛穿越了百年。

　　街道两旁是清一色的骑楼老建筑，尽管被岁月拂过的墙面徒留斑驳，曾经缤纷的窗楣也黯然褪色，却依然能从面面雕工精致的女儿墙上透出浓郁的南洋风情。从头到脚冒着青翠的苔藓或者藤蔓植物在座座骑楼之间恣意生长，寻不见尽头。

　　年过耄耋的张业暄老人就住在这里，正悠然坐在轮椅上，慈祥地望着门外嬉闹的孩童。

　　国民党政府货币大幅贬值

　　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出生于1920年的张业暄年事已高。在他绵延近一个世纪的回忆里，许多事情已经没了印象。但只要提起“海南解放”，他就如同打开了一只尘封的铁箱，欣然把当中泛黄的老照片、生锈的旧家伙一件件又拿了出来。

　　铺前镇自古就是重要的港口古镇。胜利街尽头那座舟楫繁忙的铺前港，早在明清时期便商船云集，是海南岛货物与人员出洋、回乡的主要港口，也因此成就了别处无法比拟铺前镇的商贸繁荣。至今保存完好的骑楼建筑，就是当年“下南洋”的文昌华侨衣锦还乡后建房立业的生动佐证。

　　“铺前人生来便会做生意。”自小在商业文化的浸润中成长的张业暄无不自豪，解放战争期间，他在位于海口市中山路水巷口的商铺“大信行”打工，那条在当时海口最为繁荣的商贸街上，最有规模的几家商铺无一例外都由铺前人经营。每个月工闲或休假的日子，他还会见缝插针地从海口带些杂货回乡，顺便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

　　但是，由于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国民党政府发行的货币出现了大幅度贬值，人们手中的真金白银变得如同废纸一张，各个商铺的经营自然也一天不如一天。

　　商贾人家尚且如此，贫寒农民又何以度日？

　　1940年出生的铺前镇居民叶应庄回忆，其父亲早年参加抗日活动被日军擒获施虐，获救后身染重疾无法承担一家生计，没有撑到海南解放便于1950年抱憾辞世。从此，叶应庄和母亲更是只能过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的日子。

　　为了让儿子有口饭吃，叶应庄的母亲忍痛将他送到了当时驻扎在铺前镇附近的琼崖纵队某炮团参军。“我当时那么小，又能干什么呢？站过去一看，人长得还没有一支枪高，军装没有一件合身，都得改小了才勉强撑得起来。”但是，共产党的军队就是老百姓的军队，老百姓的孩子没饭吃，他们怎会忍心往外赶？于是，被接纳的叶应庄被安排做了饲养员，负责喂养连队里唯一的一匹老马。

　　时过境迁，坐在自家经营的酒店茶室，尝着精致的红茶和点心，叶应庄还是唏嘘不已：“长那么大，也就是到了部队才尝到‘饱’的滋味。”

　　海口商业街一片颓势

　　“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1950年4月的一天，张业暄照常从铺前镇回海口工作。还没走到水巷口，便得知海口几大商贸区已经“戒严”，除了本地居民和商铺主人，其他百姓一律不得入内。不明就里的他在水巷口前兜兜转转，正巧遇上在国民党军队当差的铺前老乡出来巡查，“他远远朝着我招手，左顾右盼、神色紧张地喊我‘快点进来！’”

　　这条曾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商业街仿佛几天之间就变了模样，处处显出颓废落魄的陌生气息。张业暄站在街心抬头望去，印着国民党标识的战机一架架轰鸣而过。人们早已顾不得买卖，只靠在微微阖着的门边上小声议论：“这天看来是要变了。”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铺前镇目睹的一桩惨剧。“震耳的号角吹得人心慌，那是国民党军队召集村民‘开会’的指令。”张业暄随着人流走向刑场，只见两个被五花大绑的船工奄奄一息地跪在那里，很快便由两声枪响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船工不是军人，打仗也不该杀他们啊！”人群里议论纷纷，有人开始低声痛陈国民党军队的恶行。直到后来，张业暄才知道，这两名被残杀的船工是帮助渡海大军登岛解放海南的。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帆船，偷偷离开了解放军队伍回来查看，没想到当了“替罪羊”。

　　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纵使数千名渡海大军已然从临高角等地顺利登陆，与国民党残留部队展开了多场激烈拼杀，许多海南人还茫然不知。

　　又过了惶惶不安的几日，水巷口恢复了往日生气，但不同平常的是，燃起这份热情的不是商家与顾客，而是一队队身着解放军军装的军人住了进来。“他们不会说海南话，但并不打扰任何人，夜晚也只就地躺在街边入睡。”张业暄还记得，那些军人和总是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国民党军人很不一样，一身的泥土和血污，各自身上挂着一小袋银元。

　　真是变天了。墙面上贴着印刷出来的大字报，宣布海南解放和新政权建立的消息。街道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国民党军队逃亡时不堪重负抛弃的枪支。整个海口红旗招展，一派欢天喜地的样子。

　　铺前镇岭内村的村民对国民党军队撤退也留有特别的记忆。那几天，国民党几名官兵在村庄附近抓了一条大蟒蛇，回去便急匆匆杀了吃肉。叶应庄说：“那百余斤重的蟒蛇一吃完，国民党军队就从此在铺前镇没了踪影。”

　　小朋友口袋里有了饼干

　　皆大欢喜新生活

　　张业暄的故事伴着阵阵馨香。不远处，巧手儿媳做好的糕点已经摞满了好几只塑料箱。

　　“其实，这是父亲传授的手艺。”据张业暄的儿子张光浓介绍，解放后，铺前镇社会安定，铺前港复又船来船往。张业暄也返乡开起了自己的小商铺，还凭借在海口学会的手艺做起了糕点生意。慢慢的，小商铺开成了食品厂，最兴旺的时候得十几个工人同时上班。

　　这无疑是张光浓最甜蜜的儿时回忆：“我穿着小小的中山装，上下四个口袋都塞满了刚刚出炉的饼干。一路昂首往学校走去，不知引来多少小伙伴羡慕的眼光。”

　　比他年长几岁的叶应庄也真正享受到了应有的童年。部队因其年纪太小，决定让他复员，还亲自将他送到学校办理入学。又过了两年，他升入中学，因家境困难能获得每月12元的生活补助，“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每天吃菜吃肉也花不完，还能补贴家用。这或许就是最初的助学金制度了吧。”

　　变化在海南岛的各个角落相继发生。经过土地改革，农民真正翻身做了自己的主人；因为华侨优待政策，文昌的一些“留守”少年被送到北京就业；推行扫盲运动，连张光浓这样的二年级小学生也积极组成识字班，到田间地头教农民识字……

　　那些不会说海南话的北方士兵每每煮了肉馅饺子，就端着大碗来到农民家里，一边看着农民大口咀嚼，一边憨憨地笑着帮干农活。若有大胆的海南姑娘爱上了这样既能在战场杀敌，也能在地里出力的汉子，他们便不走了，留下来安心做这家的“大陆女婿”。

　　张光浓说：“当时最流行的对联就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富起来的人们盖起瓦房，争相把对联挂在门口，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和感激。”

　　他们一家如今住着的宅院，就是在解放初期购置的瓦房基础上重建的。三层高的小楼空间充裕，二楼的平台上甚至立着两个小亭子，可供人品茶、赏月、谈天。登上三楼的最高处，还能看见海的那头，桂林洋经济开发区的高楼在云雾间矗立。

　　堂屋里挂着两幅色彩依旧明艳的大幅人像，画上的人据说是张业暄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已经保留了百余年。那老妇人身着精致的清朝服饰，发上的珠环翠佩喻示了家境之富裕，地位之显赫。这百余年来，她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也见证了这个小岛的浴火重生。

　　起身告辞时，倾盆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停了，只有屋檐的滴水时不时扑向暗灰色的石板巷道。这条满载沧桑与回忆的百年老街，不知还有多少秘密等待人们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