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寅恪第二次推举陈垣。第一次是在1929年,当时的清华大学四大导师四去其二,陈寅恪向清华大学推荐了陈垣,建议聘为国学研究院导师,陈垣以“不足继梁(梁启超)、王(王国维)二先生之后”为词恳辞。但这一次,陈垣没有异议。
日据北京时代,大学纷纷南迁,独陈垣的辅仁大学在洪流中屹立。蒋介石多次派飞机来接,陈垣或拒绝或躲避。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古稀之年的陈垣与学生上街欢迎解放军入城,欣喜学术和人生重获新生。5月11日,他在《人民日报》发表致胡适公开信,信中称:“虽然你和寅恪先生已经走了,但是青年的学生们却用行动告诉了我,他们在等待着光明。”1951年11月,毛泽东向别人介绍陈垣说:“这是陈垣,读书很多,是我们国家的国宝。”1952年,陈垣在《大公报》刊出名曰《我在三反运动中的思想体会和检讨》的自我检讨文章,令学人尤其是陈寅恪震惊。
其实陈寅恪没有走。他拒绝了蒋介石派来的专机,却在北京解放时离开,辗转南下,执教于岭南大学。吴宓日记透露:“党国初不知有寅恪,且疑其已居香港。”那时候信息传达或有不便,但陈寅恪是个巨大的存在,北京的郭沫若和陈垣岂会不知?解放后5年了,郭沫若才奉命给陈寅恪写信,邀其北上。陈寅恪拒绝了。
史学界并称陈寅恪和陈垣为“双陈”,可见二人造诣之高。狂人傅斯年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1937年胡适称:“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1938年,在西南联大历史系一堂课上,陈寅恪缓缓道来自己的上课原则:“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1922年胡适说:“能够融南北之长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垣。”1933年汉学家伯希和说:“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先生两人。”陈寅恪多次为陈垣著作作序,其中有云:“近二十年来,国人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颓,外感世界思潮之激荡,其论史之作,渐能脱除清代经师之旧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学之真谛,而新会陈援庵先生之书尤为中外学人所推服。”陈援庵即陈垣。
终其一生,陈寅恪再无北上。陶铸对陈寅恪关怀甚多,但未能逃过文革,目盲腿膑的一代大儒,忧愤而去。陈垣学术成果多在新中国成立前完成,此后忙于教学,并积极参政议政,为祖国培养了大批栋梁之才。文革后,陈垣也未能幸免地遭到冲击,饮恨而去。
很多年后,清矍淡泊的陈寅恪留给世界的是一个清泠的背影,他以一人之生命诠释着“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对于知识分子的重要性,以漂泊贫困的际遇践行着自己的独立人格,成为一个精神高度和标杆。他的弟子忆起老师,多凛凛风骨,少俗世细节,他的弟子有季羡林、蒋天枢等,对他执弟子礼的有大家冯友兰等;陈垣留给世人的背影是温暖的,在他从教的近50年的生涯中,对学生一片丹诚,细致周到。他以实干以几十年如一日的辛苦,诠释着师者和学者的坚忍。弟子启功忆及恩师,说此“恩”乃是再造之恩。在陈垣去世时,启功著挽联云:“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誉陶甄。”
陈寅恪无博士学历,陈垣无师承。陈垣长陈寅恪整十岁,广东新会人;陈寅恪1890年生,江西修水人。两个大师,两种背影,都让人感佩感慨,却欲辨已忘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