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之宫
我在寿安宫里查访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名臣,但是在清代前期的历史上,他的地位不能忽视,因为他无限接近过那张龙椅。
——他曾被康熙大帝立为太子,而且是两次,而他的命运翻覆,又在清朝高层掀起政治巨浪,把辅政重臣变作刀下之鬼,自己也被巨浪拍至幽深的谷底。他修改了许多人的命运,也从而让历史拐了一个弯儿。
他是康熙大帝的第二个儿子、雍正皇帝(胤禛)的亲哥哥——胤礽。
原本,他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皇位就唾手可得。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却选择了太多的曲线。
他心思太多,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最终变成一团绞索,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勒住。自从他第二次被废,他的身影就在浩瀚的宫殿里消隐了。
只因他没有当上皇帝,在今天,几乎没有人记得他。
只有历史学者例外。他们是历史的观察者,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那个庞大的整体。
在宫殿的寄生者中,胤礽无疑是典型的一类。
他尊贵而凶蛮,狡猾而愚蠢。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我坐在寿安宫里,安静地写着一本名叫《故宫的风花雪月》的书,写到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图”,胤礽这个名字,就再也躲闪不开。
我几乎每天必去的寿安宫,至晚自明代就有了。《春明梦余录》记载,明代咸福宫,初名就叫寿安宫,到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改建后,又称寿安宫。明代还用过其他的名字,最为人所知的,就是咸安宫。知名的原因之一,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就曾是咸安宫的主人。客氏白天在乾清宫服侍天启皇帝,晚上回到咸安宫休息,由于天启皇帝自幼丧母,客氏因此几乎拥有了与太后无异的权势。朱氏的江山,在客氏和魏忠贤的专权之下,从内部开始溃烂,即使崇祯皇帝后来将客氏押赴浣衣局(处置有罪宫女的地方)鞭笞而死,大明江山却再也无法修复。客氏死后,这座宫殿又先后住过万历的宠妃郑太妃、光宗宠妃李选侍、天启皇后懿安皇后等,铁打的宫殿流水的妃子,华丽的衣香鬓影,却难掩深宫里的寂寞与凄凉。
草草年华,沉沉风雨,在这座庭院里出现又消失。在今天,它只是故宫博物院藏书和读书的去处。那些卷帙浩繁的实录、会典、朱批奏折(印本),挤挤挨挨地摆放着,被我们称作“历史”,来代替那些业已消失的时光。于是,在寿安宫里发生过的“历史”,被那些书册承载着,又回到了寿安宫。翻读它们,仿佛独赏着时光的流幻。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轮回,在这样的轮回中,我遭遇了在这座宫殿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们。
历史就像一次次的涨潮和退潮,带来带走一些鱼蟹和泥沙。
胤礽就是其中之一。
在寿安宫,我查到胤礽被废后的幽禁地,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座寿安宫。
这是一座两进四合院,面南背北,进寿安门,迎面是春禧殿(现在是阅览室),殿北是寿安宫,左右两侧连接着两层的延楼,中庭有崇台三层,后庭叠石为山,左右各有室三楹,东为福宜斋,西为萱寿堂。空间布局舒缓有致、功能齐全,是那么的适合闲居。
我四下望望,似乎想搜寻胤礽留下的气息。
春禧殿刚刚装修过,变得“现代”了,锃亮的木地板、成排的书架,覆盖了它原有的古意。我更喜欢它从前的样子,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一种陈年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从那味道里,我嗅得到时间的纵深感。
从前的春禧殿,家具都是旧的,正间的阅览室柜台泛着老旧的光泽,东西隔成几个小间,隔扇上有冰裂纹的装饰图案,隔间里四周书架,摆满各朝朱批奏折的集成,小间中央摆着小书案,坐在它的旁边读书,我的内心就缓缓地循向古老的时间。
在细密交织的字迹间,暗藏着胤礽的命运。
当这座宫殿还叫咸安宫的时候,就在我坐拥书册的地方,胤礽,这位被废的皇太子,或许隔窗打量着满庭的尘光黯淡,倾听着风竹萧索时的情调。
在某个时候,父皇或许也会乘辇,从宫外的长长夹道上经过,但那些杂沓的脚步,会被空旷的风声吞没,对于咸安门(寿安门)外发生的一切,他已不可能再知道。
幸存之子
赫舍里氏在生下孩子一个时辰以后,就在坤宁宫里咽了气。
这个孩子,就是胤礽。
康熙在悲痛中抱起自己的儿子,那时他一定会在内心里发誓,一定把他抚养成人,扶上皇位。就在胤礽一岁半时,康熙就正式宣布,立胤礽为皇太子。
康熙早早选定接班人,无疑是要确立一个稳定的皇位继承制度。在康熙看来,只有这样,无论王朝,还是胤礽个人,都会少走弯路。
那时的康熙,二十出头,就乾纲独断,擒鳌拜,斗“三藩”,无所不能,未料想自己起大早,赶晚集,一切都事与愿违。很多年后,太子废而又立,九子夺嫡,一着不慎,被众皇子逼宫造反,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历史大戏。
可以想见康熙对胤礽的那份厚爱,因为那襁褓中的幼子,不仅承载着嫡长子承继大统的使命,还承载着康熙内心深处对已逝皇后不泯的深情,这样,胤礽早早就拥有了其他兄弟所不具备的政治资本。
就在胤礽出生之前的两年,出身微贱的纳喇氏为康熙生下一名皇子,名为胤禔,若按齿序排行,胤禔是皇长子,也是胤礽唯一的兄长,但他却是庶出,在等级森严的后宫,生母的地位决定了子女的地位,胤禔的母亲纳喇氏出身微贱,不可能与身为嫡长子的胤礽争短长。
胤礽的优势是先天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赢在了起点上——该做的,他的母亲都做了。
这就是宫殿内部所奉行的“出身论”,一个人的血统和出生顺序,决定了他在历史中的地位。一个人就像被种植的树,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长。要改变它,常常要付出高昂的社会成本,唐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和明成祖朱棣的“靖难之役”,都伴随着千万人头落地。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天缺陷很难克服,因为这个嫡长子很可能是个缺心眼。历史学者张宏杰说:“把天下人的幸与不幸寄托于概率,这种听天由命撞大运的方法无疑是非常弱智。”这种缺陷,无疑又为弑君弑父、篡权夺位打开了方便之门。
人的命,天注定,这世上没人能比宫墙内的皇子们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大国储君
人之初,胤礽就是被当作未来的皇帝培养的。
对他来说,学习是一种真正的酷刑。每天寅时,也就是凌晨四五点钟,小胤礽就要揉着眼睛,从被窝里艰难地爬起来,洗漱之后,在卯时——也就是五点到七点,伏案诵读《礼记》,讽咏不停。康熙叮嘱,“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背足数后,令汉文师傅汤斌靠近案前,听他背书,待他一字不错,就用朱笔再给他划下面一段,把书奉还到他手中,在一旁默然侍立。
假如是冬天,胤礽上完早课,天色还没有放亮,宫殿犹如酣睡的动物,密密麻麻地潜伏在夜色里,凌空而起的飞檐,好像弯曲的犀牛角。寒风穿过夹道,发出呜呜的长啸,就像是森林野兽的叫声,让年幼的胤礽瑟瑟发抖。假如是夏天,时近中午,暑热难当,学堂里的师生却要衣装严整,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加之睡眠不足,不要说学生,就连先生有时也坚持不住,几乎昏倒。
用过早膳,还有漫长的一天需要他熬过。这一天中,要朗读、背诵、写字、疏讲,还要骑马、射箭,几乎是按照礼、乐、射、御、书、术的“六艺”严格要求的,皇帝本人有时一天几次前来检查、考试。放学时,暮色已经笼罩整个宫殿。
骑马射箭,是为让他们纵横千里;四书五经,则要驯服他们身体里的桀骜不驯。
当时的著名史家赵翼回忆,他在朝廷担任内值时,每逢早班,五鼓响过,他就要入宫。那时的宫殿,四下漆黑,风呼呼地响着,朝廷百官还没有来,只有内府的供役,像深水里的鱼,一闪而过。那时的他,残睡未醒,倚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小睡片刻,此时,已有一盏白纱灯,在黑暗中,缓缓飘入隆宗门,那是皇子已经走进书房了。他感叹说:像吾辈这样以陪伴皇子读书为生的人,尚且不能忍受如此早起,而这些金玉一般的皇子,竟然每天都要如此。他断言:“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岂惟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当皇子们青春年少,谁也不会料想到,他们将上演骨肉相残的惨剧。那时的康熙,一心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接班人,对自己的孩子们做出这样的“学习鉴定”:
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纯厚,七阿哥心好举世,蔼然可观。
他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尤其深爱着胤礽。对胤礽的学习成绩,康熙也赞不绝口,夸奖他:“皇太子书法,八体俱备,如铁画银钩,美难言尽。”还表扬太子箭法“射法熟娴,连发连中,且式样至精,洵非易至。”
对于父皇,胤礽也曾表现出无比的恭敬。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五月十八,康熙下诏亲征,率兵深入瀚海、远征噶尔丹,同时降旨,派皇太子胤礽监国,那一年,胤礽只有20岁。父子间,留下了许多深情款款的通信。康熙在给皇太子的谕旨中说:
朕率兵前行并不觉。今噶尔丹败逃穷困之情,亲眼所见,恰逢出兵追赶。今欣喜返回时,对尔不胜思念。今值天热,将尔所穿棉、纱、棉葛布袍四件、褂子四件寄来,务送旧物,为父思念尔时穿之。
大敌当前,康熙心中还被亲情揪扯着,渴盼儿子寄来他的衣物,让皇帝思念时,把它们穿在自己的身上。胤礽得到谕旨,想必也会落泪。他回奏曰:
皇父灭贼,欣喜而归,又降此谕,臣岂敢伤心。唯奉圣上仁旨,于心不忍,感激涕零。
再,臣所着衣内,无棉葛布袍,故将浅黄色棉纱袍一件、米色棉纱袍一件、灰色棉纱袍一件、青纱棉褂子二件、蓝纱棉褂子一件,浅白蓝色夹纱袍二件、浅黄色夹纱袍一件、青纱夹褂一件,蓝纱夹褂一件、葛布夹袍一件,谨寄送之。
八日后(五月二十六日),皇太子的奏折被快马飞送到康熙手中,康熙又提笔写下这样的谕旨:
谕皇太子:朕率兵前行,并不在意。今噶尔丹败逃,穷尽之状,亲眼所见,恰遇出兵追击,今喜悦返回,不胜思念尔。今值天热,将尔所着棉、纱、棉葛布袍四件、褂子四件送之,务送旧者,朕思念尔时穿之。朕此处除羊肉外,并无他物。十二日见皇太子遣送数种物品,欣喜食之。皇太子差府内妥员一人、男丁一人,乘驿将肥鹅、鸡、猪崽携三车迎至商都牧场处。朕倘前行,断不寄信……
戎马倥偬中,这样的通信,显得过于缠绵,然而无情未必真豪杰,皇太子寄来的衣物,就像沙漠里的甘泉,滋润着皇帝的内心。
康熙就这样为胤礽铺设好了未来的轨道。长大后,结交江南士绅、与外国传教士往来,胤礽确曾表现出一个大国储君应有的涵养与风采,在民间知识分子和洋人中都有不错的口碑,给皇父挣足了面子。康熙曾经自信地说:“朕所仰赖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法国传教士白晋曾经过样赞美他:
这位现年23岁的皇太子和京师里的同龄王侯一样,长相清秀,身体健壮,在皇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皇太子的侍臣及朝廷大臣对他都评价甚高,人们深信他日后将像他的父皇那样,成为历史最著名的皇帝之一。
遗憾的是,胤礽并没有成为他们希望中的好皇帝,而是成了一个“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虐众,暴戾淫乱”的逆子。
不是宫殿的子宫里精心孕育的龙种,而是一只胡蹦乱跃的跳蚤。这,是胤礽的宿命。
单向之约
皇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也是学习负担最重的孩子,这是他们必须承担的义务。唯有如此,这个朝廷才能杜绝桀纣那样的荒淫之君出现,才能使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肉身真正成为龙的化身,成为一个在精神境界和行为能力上达到最高境界的行为体——人们称之为“圣”,或者“圣上”。
那个被当作未来皇帝培养的孩子,实际上是被这个王朝当作了人质,他的自由与快乐被牺牲了,目的是换取整个王朝的安宁与永久。朝廷也是家庭,宫殿虽大,却只能住一户人家。“在接近六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朱,另一户,姓爱新觉罗。”
因此,身为皇太子的胤礽,地位固然是尊贵的——毓庆宫内,太子的花销比皇帝还要高,历次外出巡游,太子所用器物比皇帝还要奢侈;在这背后,他的命运却是无比悲催。严苛的学习任务,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让他失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和自由,而随着身体的成长,宫廷这个权力的旋涡又必将他裹挟其中,头晕目眩。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众矢之的,他的生命中会有父爱,却永远不会有兄弟之情,因为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天敌,这一点他无法改变,他的敌人也无法改变,更残酷的事实是,在与敌人的厮杀中,他最终连父爱都要失去。因此,无论他诵读过多少诗书,举止被训练得多么文雅,那都只能塑造他的外表而不能塑造他的内心。
因此,他不能书生气,不能温良恭俭让。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礼记》对“人义”的定义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典籍把这套人伦孝悌理论灌输给他,而宫殿却教会他另一套。典籍里的哲学,在宫殿里百无一用,宫殿所奉行的,是最朴素的生存哲学,胜者为王,而败者连寇都做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中国人精神伦理的来源和根基,不是虚构出来的神,而是每户人家的户口薄,因为父子之情、兄弟之爱是最真实的,掺不得假的。也因此,儒家文明真实核心并不幽深玄奥,而是埋藏在泥土的气息和婴儿的啼哭里,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同身受。“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这著名的“三纲”,确定了小家、大家、国家之间环环相叩的权力秩序,伦理的“纲”一举,国家这个“目”就张了。
但是,这样的伦理要求却是单向的,无论“忠”还是“孝”,都是在要求下级、要求晚辈,而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长辈,它的约束力就打了折扣。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儒生也因此与帝王永远存在着一种紧张关系。
胤礽的身体里遗传着皇室贵胄的基因,却要按照儒家的原则要求自己,这使他的成长历程,必将是精神上被撕扯、分裂的过程。他一方面建立着信仰,努力成为“有理想、有道德”的合格接班人,但另一方面,他心里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仰却在冷酷的现实中被一点点地瓦解、淘空、解构,在人世间最惨烈的生存竞争面前,他必须放下理想,拾起屠刀,与自己的手足同胞短兵相接——假如不想被别人背后捅刀,就得先在别人的背后捅刀。他必须说一套,做一套,一方面要按照古代经典指明的“圣人之道”奋勇前进,另一方面又要懂厚黑之学、通王霸之道。他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纠缠和拉扯,在正极与负极之间,他体验着一种不亚于电刑的撕裂与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