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我们住的酒店对面,有一个超市,那里就有小盒装的树莓售卖。
怎么可能!
白色甜点上的那粒树莓,红通通的,好看极了。比故乡的树莓略大一些,口味也略微酸一些。
然而这不期然的一遇,却把我的思绪扯回到故乡的山野。
在我的故乡浙西常山,好吃的野草莓有两种——其实也不是野草莓。野草莓,这名字太文绉绉,而且霸道。凭什么草莓是真草莓,人家就是野草莓呢。所以,在故乡,我们不叫野草莓,我们叫它“泡儿”。
好吃的泡儿有两种。一种长势低矮,果实圆润,采摘下来果蒂脱落中间空心的,叫“大水泡”。在我童年记忆中,大水泡的成熟时间稍早,五月初就有零星的红果实散在山坡上,溪流边,田埂上,到了五月中旬大量成熟,六月时节还偶有所见。
另一种,长在高高带刺的树上,一颗颗果实如宝塔状,中间实心的,叫“果公泡”。果公泡成熟时间稍晚,六月正好。它跟大水泡比起来,红得不那么耀眼,个头也不那般大,但颗颗结实,果肉饱满,味道甜酸鲜美而醇正。
另外还有一种,贴地生长,果实猩红圆溜,生来一副邪恶模样的,叫“蛇泡”。人不能吃,只供蛇吃,偶尔上面还有蛇吐出的白色唾沫呢——且不说它了。
果公泡,就是树莓。
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到“覆盆子”,“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绍兴离我故乡不远,风物相近,鲁迅说到的覆盆子,就是我们常吃的果公泡,也就是树莓。
故乡的树莓是真的好吃。柔软,鲜美,舌尖一顶,就有汁液迸裂而出。像年轻而美妙的小舌尖——怎么舍得去咬它。那么小小的一枚!数量也不多。山坡上走半天,才能觅得一掌——经不起咬啊。
后来我读梭罗的《野果》,他也写到树莓。常年在瓦尔登湖隐居的梭罗,对树莓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在我看来,树莓可以归于最朴实、最单纯也最宝贵的一类野果。”
梭罗所说的树莓,欧洲的品种有一个拉丁词的名字,Idaeus,本意是理想之物。这个名字真是名副其实。
顾城还写过一首诗:
春天走的时候
每朵花都很奇妙
她们被水池挡住了去路
静静地变成了草莓……
顾城写到的草莓,我想,应该就是树莓——那一树的“理想之物”,应最能激发诗人的灵感了。
晚餐用毕,看了香港灯火璀璨的夜景,回到酒店休息。过不久,朋友来敲门,竟然送来一小盒透明塑料盒装的树莓!盒子上的标签是全英文,借助百度,翻译过来是:
德里斯科尔
唯一的、最好的浆果
覆盆子
德里斯科尔草莓协会,公司
沃森维尔,CA 95077
产自美国
对了,产自美国,那么这应该就是梭罗写到的树莓了。
这来自遥远的德里斯科尔的树莓,比故乡记忆中的果公泡要粗犷一些,大个一些;口味上也略酸。细细观察,攒成一枚树莓的无数小果粒里,都有一颗微小的种子,所以口感上也要粗砺一些。
这异国他乡的树莓,怎么来到香港的,让人匪夷所思。不由得敬佩美国人会做生意。
一小盒里面总共有多少枚树莓,我忘了数。一枚一枚地吃掉了。剩了七枚,最后也吃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