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见过哪一个父亲像董桥这样把学生活置于学功课、拿文凭之上,而且是这般语重心长,毫不含糊。
没承想我的邻居徐老先生亦是个董桥迷。举凡董桥出版的著作,无论文学抑或政论,他均竭力搜购,一读为快。他欣赏董桥,是缘于对董桥生活美学和浪漫才情的偏爱。他对我说,恰是董桥的文章改变了他的晚年人生:不敢不乐,学会找乐,人老了更要敏锐地学生活。徐老先生七十开外,原本一个邋遢萎靡的鳏寡老头,不觉间变得气宇昂轩起来。腰板挺直了,还穿起模特走台时贴身的花衣裳;花还不行,还要镶金边,像是去跳交际舞,其实不是,他去逛街,或去与人交易,都是这身行头。他头发有点稀疏,却梳得油光铮亮。若是遇着参加什么活动,他会红衣白裤一身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岁月汩汩地流淌,徐老先生依旧孤零零一个“独行侠”,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他玩起了收藏。海南黄石、古陶瓷、紫沙壶、玉摆件、红木雕件、五颜六色的手串、各种纹样图案的黎锦……占据着客厅和房间里的大小柜子;墙壁上却悬挂着旧斗笠、水牛角之类,让他的家看起来活像博物馆的展厅。没事时他会从房间至客厅细细地品赏自己收藏的物件,看得兴头起,遂独自一个人喝酒,大块吃肉。每当从古玩摊上捡到什么好玩艺,他会神采飞扬好几天,迫不及待捧着宝贝儿上我家来,让我也分享他捡漏的快乐。收藏之余,徐老先生还顺道学经商,探门路,广交友。
一日,徐老先生兴冲冲拿着董桥的散文集《墨影呈祥》来找我,说:“瞧,我购着了董桥的新书,书里尽讲收藏古字画的经历,我看了受益匪浅……嗯,古字画收藏的水太深,加之我的财力有限,玩不得。但玩玩当代字画亦未尝不可。我交一点学费参加字画鉴赏培训班学习就可以涉足了!”言毕,又兴冲冲告辞而去。
望着他那活力四溢的背影,我不禁想起明清交替之际的文学家、戏剧家李渔。那真是个生活美学的通人,除却戏剧诗词散文之外,举凡吃、穿、住、游,乃至于建筑设计的格调,花草树木的种植,沐浴睡眠的甜美快感,李渔均细细地品味把玩。灵感来了,亦不妨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地执笔为文,为众人提供他的生活智慧。你读他的《闲情偶寄·种植部》,便真切地感受到花草树木之魂的抚慰。李渔写道:“草木之种类极杂……木本坚而难痿,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藤本之为根略浅,故弱而待扶,其岁犹以年纪。草木之根愈浅,故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
年初去江苏转悠,先到如皋看了李渔的故居,觉得不解瘾,又折向南京踏访了李渔亲自参与设计建造的“芥子园”。园子虽小,却亦有江南庭园的格局与气韵,尽得天下山水丘壑之美,既是李渔的居所,亦是其写书、印书、卖书的工作坊。他在这里创作出版了《闲情偶寄》《芥子园画谱》《凤求凰》等著作,抒写渔樵闲话和人生感怀,也在这里经营生计,管理戏班,偷闲寻乐,颐养天年而终老。我在园子里购得一方当地出产的墨砚,砚盖刻有“芥子园”的剪影和“闲情偶寄”四字,携回家置于书案之一角,每每抚读,似是见着李渔闭目轻哼戏文的醉态,以致搁下的笔许久也不愿提起,算是偷闲片刻,品尝一下李渔生活艺术的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