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荷花塘就是没有人管的野塘。每次下雨后,水往低处流,荷花塘就会涨水。但即便干旱,也没有见过荷花塘干过底。应该是因为荷花塘在那里,一年一年的荣枯,那些花叶,荷梗,还有底下的没人挖采的藕根,淤积成厚厚的湿地。没有人种,没有人收,塘里的荷花和水草,自生自灭,生生不息。
我的印象里,每年夏天,塘里就会盛开红艳艳的荷花。一般的藕塘里,荷叶都是杆粗叶阔,我们会称那些为家藕。家藕一般开出的荷花是白的,也显得富态。那些家养的都是名花有主,一般的人是不敢轻易涉足的, 否则被队里的保管员发现一定会被穷追猛赶。只有荷花塘的荷花,寂寞且无主, 虽然无主,却开得热烈,自得其红。
周边的田地每年种的庄稼都不同,有种黄豆的,有种芝麻的,还有种麦子和棉花的。只有荷花塘,生长的永远都是荷叶荷花,绿就绿成田地里的一盆翡翠,红就红为原野上的一片霞彩。
荷花塘的荷花开得那么密,那么红,那么艳,那一杆杆的火炬,点燃了田野,那是万绿丛中的一片红。夏风轻拂,花影婆娑,花香盈溢,红了香了那片天地。
平时光顾荷花塘的不是游客,而是给庄稼打药治虫的农技员,在塘里取水,稀释农药。再有就是去塘里喝水的那些耕田累了的牛。它们一解除身后的犁具和肩背的革缆,就奔着荷花塘而去,扑进塘里。先喝一个饱,滚一身泥,再吃塘里和塘边的草。它们可不会怜香惜玉,而是不顾一切地践踏。荷花塘虽然任凭蹂躏,但也有办法对付外来者,那就是塘里的蚂蟥。在一般的河里塘里水田里,蚂蟥会闻血味而来。而荷花塘的蚂蟥像随时待命的战士,一有风吹水动,就会投入战斗。喜欢荷花的人,下到塘里折几枝荷花也是要速进速出的。所以,一般的人和动物也不敢随便进入,这应该是自然赋予荷花塘的一种自我保护能力。
荷花塘的荷花美。满塘怒放的荷花,引来无数的昆虫啃噬,因此并不会长多少莲蓬。就算长,也是长得很小的。正常的莲子少,瘪子多,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所以并不为人珍视。故乡出产莲蓬多,人们并不会为了几个小且不丰满的莲蓬而冒被蚂蟥叮咬的风险。花期过后,荷花塘归于沉寂,等待来年再一次火红盛开。
荷花塘从我儿时到我青年时代,都存在。
上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我们家分到了荷花塘边上的一亩窄田。那田顺着地势由高到低,直到荷花塘边。我父亲在生产队当过技术员, 和生产队里请来种瓜种菜的河南师傅关系很好, 平时留心并掌握了他们的种植技术。当自己的田地种什么可以由自己做主时,我父亲因为种瓜菜的技术,成为我们大队种瓜种菜第一人。那年,17岁的我,成了一个卖瓜青年。
夏天种的瓜秧需要浇水,荷花塘就自然成了我们的天然水库。直接用桶就可以到塘里挑水浇瓜,十分方便,并且,荷花塘水浇出来的瓜特别甜。秋天种包菜,也是这样就近取水,近塘田地先得水。我们的包菜饱饮肥水,长势喜人。那年夏天我们家的西瓜、甜瓜大获丰收,冬天的包菜也种得成功。正是这荷花塘边的一亩窄田,成为我们家摆脱贫困的起点,逆转了我家年年超支的命运。
夏天面对千杆红炬,万柄绿伞,我虽然没有像朱自清那样在塘边欣赏月色,但在瓜棚守瓜的夜晚,荷花塘边,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是随时能吸到的。从叶上初阳干宿雨,到映日荷花别样红。有暗香浮动,雨打荷叶比雨打芭蕉更有诗意。冬天我们收获包菜,面对塘里冰浸雪压的残荷败梗,也没有任何失落和惆怅。一衰一盛,一枯一荣,冬天是夏天的反面。当年没有相机,再美的荷花,再落寞的荷塘也是熟视无睹,并没有雅兴来欣赏这野荷。
如今,离家经年,却常想起当年荷花满墉的盛景,那红花满塘的热烈,那浇瓜种菜的顾盼,那些无法复制的光景,永远只能在记忆中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