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约撰稿 王凯

　　翻译大家许渊冲近日在京安详离世，引起各界追思。许渊冲毕业于西南联大，联大生活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他曾写过许多关于联大的文章，今年年初还出版了一部厚厚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记述了他在联大几年的学习和从军经历。

　　一入学即遇久仰的大家

　　1938年 7月，17岁的许渊冲在南昌二中毕业。那个年代理科成绩好的要考上海交通大学，文科好的要考清华或者北大，想从政的要考中央大学或者政治学校。许渊冲理科成绩不理想，只好报考文科，他想报清华大学，但招生简章上却没发现清华的影子，一问才知道清华、北大和南开组成西南联合大学了。许渊冲喜欢外语，于是他第一志愿报考西南联大外文系，第二志愿报考联大师范学院英语系，第三志愿报武汉大学，第四志愿报浙江大学。抗战时期浙江大学迁到赣江之滨的泰和办学，许渊冲就近选择在浙大参加统一考试，考完试后便去了父亲供职的赣州虔南钨业十二所等消息。

　　消息终于等来了，许渊冲在1938年11月5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读10月30日《江西民国日报》，知道我考取了西南联大外文系。”许渊冲拿着父亲预支的3个月薪水告别了江西，经湖南来到广西柳州，买到了经贵阳去昆明的汽车票，开始了崇山峻岭间的万里长征。许渊冲在日记中记述了沿途美景：“远看是白云缭绕的重峦叠嶂，身入其境，却成了灰蒙迷蒙的绿树青山，回顾所来径，又是‘苍苍横翠微’了。人生的道路不也是一样的吗？”

　　从“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进入云南境内，许渊冲立刻觉得云开雾散，心情舒畅。抵达昆明附近后，许渊冲看到参天蔽日的古幢公园，飞檐黄瓦的魁星阁，还有外国餐厅和洋房别墅。长途车站在护国门，许渊冲叫了一辆黄包车，先去才盛巷联大办事处打听消息，然后到大西门外联大租用的昆华农业专科学校校舍报到。

　　到了农校，许渊冲看见几栋两三层的楼房，入口处都矗立着四根顶天立地的希腊式石柱，非常满意，觉得这就是他想象中大学的样子。许渊冲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看见布告板上贴着花花绿绿的通知，其中有一个茅盾先生1月2日在三楼大教室演讲的消息；还看到江西同学会迎接新同学的通知，顿时产生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1月2日，许渊冲到农校注册选课，他的学号是“联203”。完成之后，他和同学们急忙到大教室听茅盾演讲。陪同茅盾先生的是联大中文系主任朱自清，许渊冲亲眼见到原来在书本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非常激动，他在日记中这样描绘：“茅盾是我久闻大名的作家，他脸很瘦，戴了一副眼镜，穿了一件长衫，在朱自清教授的陪同下，来到大教室。朱先生个子低，穿了一件咖啡色的长袍，我在小学就读过他的《背影》，中学时又读到他的《匆匆》。”

　　许渊冲刚刚入学就见到两位名家，觉得联大真是名不虚传。

　　报名从军当翻译

　　许渊冲在联大时各门功课成绩都不错。他在日记中有这样一段叙述：“欧洲文学课下课时，吴宓先生叫住我说‘我看见刘泽荣先生送俄文考试成绩表给叶公超先生，你的小考100分，大考100分，总评还是100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分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的分数。’”吴宓是外文系德高望重的教授，在比较文学方面成绩卓著，他的鼓励增强了许渊冲学习的信心。

　　日子过得飞快，许渊冲不知不觉在联大读了3年书。这时抗战已进入关键阶段，美国政府向中国派遣飞机、志愿飞行员和机械师，担负空防和飞越驼峰航线的运输任务。1941年8月，蒋介石发布命令，美国志愿飞行员在陈纳德上校指挥下正式成立美国志愿航空队，这就是有名的“飞虎队”。另外美军还在昆明设立了步兵、炮兵和空降兵等各种培训学校，培训中国军队下级军官和士兵。随着来华美军日益增多，需要大批翻译人员，最初政府从社会上招聘，但质量不够理想，人数也远远不能满足需要。1941年9月，教育部下令内迁各大学外文系高年级男生应征参加翻译工作一年，不参军的开除学籍。在这种背景下，许渊冲和同学们一起报名从军。

　　从军以后，许渊冲和同学们先到翻译训练班学习。训练班征调学生70余人，其中半数为联大学生，其他同学来自中央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和浙江大学，老师大都是联大教授，许渊冲他们都感到非常亲切，就和在学校里没什么两样。训练班课程主要是美国史地知识、英译中、中译英、航空知识、翻译须知、气象学、英国概况以及社交礼仪等等。给许渊冲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联大西洋史教授皮名举的美国史地课和训练班主任黄仁霖的社交礼仪课，皮名举给每个学员发一张美国50州地图，要他们将英文州名填上去并且背熟，说一个州名马上就能在地图上找到；黄仁霖留美出身，抗战爆发后担任军委会战地服务团主任，主要为盟军服务。他熟稔外交礼仪，教学员们如何着装，如何使用刀叉，如何和外宾说话，非常实用。学习期间，许渊冲向黄仁霖建议，要求实习一次，黄仁霖为人幽默，答应毕业前一定招待大家吃顿西餐。

　　日本飞机偷袭珍珠港后，美、英、中等国向轴心国宣战，训练班也提前结束培训，投入翻译工作。训练班毕业时的英译中和中译英考试，许渊冲都得了最高分，于是被分到美国志愿空军第一大队机要秘书室工作。

　　美国志愿空军第一大队位于巫家坝航空军官学校，机要秘书是林文奎少校。林文奎毕业于清华大学地质系，后来投笔从戎，报考空军，在杭州笕桥航空军官学校学习侦察，曾被派到意大利学习飞行技术。许渊冲第一次工作就遇到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长官，感到非常满意。

　　许渊冲每天的工作就是将昆明行营的军事情报译成英文，报送陈纳德大队长，陈纳德根据这些情报，再加上美军自己的情报，安排飞行任务。许渊冲记得有一次翻译了一份情报，说日机进驻河内机场，林文奎秘书判断日军有可能对昆明进行轰炸，于是派许渊冲将情报送给陈纳德。第二天日机果然袭击昆明，早有准备的飞虎队不等敌机飞入市区，就在滇池上空进行截击。许渊冲对自己的工作非常自豪，他在日记中说：“我只听见飞机爬高的呜呜声，机枪扫射的啪啪声，只看到一架架画着一轮红日的日本飞机，尾巴冒出一团团浓烟，被击落在西山滇池上空。从此以后，敌机不敢再来侵犯昆明。”

　　此后不久，联大常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来美国志愿空军大队了解大学生服役情况，林文奎秘书汇报了许渊冲的表现，梅先生非常满意，告诉许渊冲服役期满后可以回联大学习。1942年7月，美国志愿空军与中国空军合同期满，林秘书也调成都空军总部工作，许渊冲就按照梅贻琦校长的嘱咐，回联大复学了。

　　师从吴宓和赵诏熊

　　回校复学以后，一直资助许渊冲读书的二堂兄因伤寒去世，经济来源减少，兼之昆明物价飞涨，许渊冲业余时间便去天祥中学兼课，赚点薪水糊口。

　　大四下学期许渊冲选了吴宓教授的文学与人生课，吴宓是个特别有趣、直率的人，他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事情、读过的好书、思考的问题都教给学生，让同学们无拘无束地讨论。许渊冲后来认识到，联大这种学术自由的空气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这对许渊冲的一生影响巨大。

　　这学期最重要的课是赵诏熊先生的西洋戏剧，赵先生不仅讲述了许多西方经典戏剧，还指导学生用英语演出英国剧作家托马斯·德克《鞋匠的节日》。许渊冲在剧中扮演一个追求女主角失败的花花公子，女主角亭亭玉立，是联大外文系有名的美女。许渊冲和她配戏非常高兴，他在日记中幽默地说：“结果我们在杂货店求爱那一场，她俯身靠在柜台上，我拉着她的手，她用流利的美国英语，拒我于千里之外，赢得了满场的掌声。”

　　在艰苦、紧张而又愉快的学习中，许渊冲结束了大学生活，而他笔下的联大时光，却仍若昨日。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