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水井是天然泉水井。井一般打在有泡泉的地下岩层。临河有许多沙岩,划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往下挖,挖至约一米,用竹篾箍圆篓形的竹编,沿着岩壁,夯实,又继续往下挖。边挖边箍竹编,以防止塌方。沙岩掏得咕咕冒水,暖烘烘。方石块砌井墙,从下往上砌,水往上涌,黄黄的。井栏砌好了,水也清澈了。四周撒石灰消消土层气和细菌,过半个月,用竹罐抛入井里,提上来,可以喝了。
挖井人在井边栽了两棵杨柳,栽了两棵黄腊梅,又去别的镇里打井去了。井壁长满了青苔,柳树已遮住了半个井院,黄腊梅开过了墙垣。
泉水泡茶,泡出妙茶。茶是土茶。泉水储在土陶水缸。水缸深黄色或深褐色,釉质细腻肥厚,手摸起来,暖丝丝。喝茶人嗍一口茶,摇一下头,又嗍一口,额上涔出细汗。我就是那个闲坐在黄腊梅下的喝茶人。现在,柳丝尚未垂下来,但枝节露出了一个个粟米大的芽苞,淡淡青色,芽苞口裹着浅浅黄。风不再呼呼作响,而是嘶嘶啾啾鸣叫。作为一把无比锋利的刀,风也有迟钝的时候,尽情地在拂啊拂,柔弱无骨。它从瑟瑟的田野翻转过来,在井院一直回旋,像一匹依恋马厩的马,忘记了还有路需要奔跑。
回旋,回旋,黄腊梅就荡荡漾漾了起来。望一望枝头,就知道春的气息爬上了每一节枝条。乍暖还寒,冬去春临,正是黄腊梅风骚佳季。春雨尚远,正抽着鞭子,赶着飞奔的马车,日夜不歇地向南方跑来。虽然它跑得急切,但它仍然不遗漏大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风所达到的,雨也必达。它们都是大地的信使。河水毫无征兆地漫溢,桑桑琅琅,低低沉吟。井里的水也深了,萦绕着白水汽。
白菜开始抽心了,萝卜掖着白白的花低垂。田野中央,一棵高大苍老的黄檫树,只叶不见,却有了满树的黄花,黄得碎碎,像一个孤身远走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望离开的那个地方。静穆、简练、繁硕的黄檫树,似乎有了灵魂,让看见它的人,莫名感动,莫名伤神。
黄腊梅开,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井院里,用竹罐打水上来,烧水煮茶,或者烧水煮粥。水酿造了生命,也酿造了四季。打水的时候,看着井壁上厚厚的苔藓,我又想起了那一对打井的外地夫妻。妻子下井挖沙岩,丈夫用簸箕提沙泥上来。井用了三十多年,他们再也没来过村里。他们以打井为业,哪里需要打井,就去哪里,挑着铁锹、测量仪、钻器。打井的人就是给我们生命另一种春天的人。
妇人们在井院里洗涤,有说有笑。孩童在剥鲜笋。太阳斜照。不知不觉间,柳丝垂了下来,院墙底下,毛茛开了一地。珠颈斑鸠在屋檐咕咕咕叫。妇人们的头上、肩上,落了很多黄腊梅花。井水又深了许多,把我们的投影一直沉下去,晃晃荡荡。
一个吹笛少年,在晚间来到井院,呜呜呜嘟嘟嘟,吹起了《光阴的故事》。我熟悉这个旋律。听起来,又有些陌生。少年吹得多敞亮啊,像芦苇在夜风中哗哗作响,又像溪声延绵不绝。略寒的乡野之夜,月色不是很白,铺了一层灰似的。看不清楚那个少年的模样,但可以看清他的轮廓:挺直的腰身,饱满的脸,微微上扬的眉宇。笛是一支短笛。柳丝披在他肩上。我坐在窗前看他,也看在远山之上飞驰的半角月。月是苍穹峭壁上的一个水井。
那个少年,我熟悉,我陌生。他来到井院,就如同远方的客人来到我身边。他从河边来,将和我一起又渡河到对岸去。人无法同大地俱老,但可以与大地俱新。俱新的人,杨柳依依。
关了窗,雨就来了。绵绵柔柔,窗户模糊了水珠的流痕。少年走了,笛声也渐远。雨水走过的地方,少年也会走过,留下一路的野花。我想,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个吹笛人也会记得井院、渐落的黄腊梅花、不更事的柳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