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尤葵
2023年11月13日,农历癸卯年十月初一,笔者携琼台书院书法学子拜谒文昌铺前溪北书院,适逢书院迎来她一百三十年的生日前夕,修葺如故的书院仿佛处处洋溢着读书声。
书院正门的湖水如一巨大的墨池,而与书院同龄的两棵枇杷树如同两支如椽的巨笔,正书写着潘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初心。尽管他被日本人尊为现代日本书法之原点,但书法只是他经世致用之余事。
潘存其人
潘 存(1817—1893) 字仲模,别字存之,号孺初,清代嘉庆二十二年农历十二月生于文昌铺前港头村耕读人家,七岁入私塾,一目数行,塾师异之。年十二三,操笔为文,滔滔不绝,号为神童。潘存于咸丰元年(1851年)考中举人,不久赴北京应礼部考试,任户部主事。此后,潘存居京师三十年,耿直忠介,疾恶如仇,从未依附权贵,故不得升迁,但公卿知其贤,与其交谊甚挚,凡有进言,必与讨论。
潘存公事余暇,研究经史,淹贯百家,工于诗歌和古文辞,著有《克己集》《论学十则》《赏花有感》《楷法溯源》等,后人集有《潘孺初先生遗集》。当时,广东进士梁鼎芬称誉:“孺初先生,当代硕儒。”清末海南名士如冯骥声、曾对颜、王国宪等皆其门下。
潘存为人处世以德为上,处事务实。从今存他亲笔记录的《论学说十则》及《克己集》中可见一斑。譬如在《克己集》中说:“君子以仁义为本,而文艺次之。”“圣贤学问,争在方寸,不在富于言论。”“余读《论语》《孟子》文字,见其德之至,而忘其文之美也。”这是真正抓住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故能登高望远,视野开阔,并登堂入室,体验自不同一般。正如他所言:“不登峻岭,不知天之高;不亲圣人,不知道之大。”
潘存在《论学说十则》中说:“天下事,求精不如务实。果能实,精亦好,粗亦好,由粗可以至精。不务实而言精,纸上空谈,弊有不可胜言矣。”表现出潘存学以致用的处世态度,不做纸上谈兵。
潘存不但博学,而且为人耿直。时人冯骥声《挽潘孺初先生联》有云:“理学传陆象山,经术师顾亭林,屈指数岭海贤豪,灵光岿然推此老;议论若陈同甫,气节似鲁仲连,何意遇龙蛇岁厄,康成殁后又斯人。”
监察御史邓承修同潘存友善,时称“铁汉”,是朝中的“清流派”,忠言直谏,曾弹劾李瀚章、崇勋、徐廷旭。邓每有奏章草稿,多与潘存商榷。
户部尚书阎敬铭对潘存甚是降心礼敬,潘存晚年辞官乞休,阎苦留不得。
潘存在户部下曹滞留三十年不获选补,友人黄遵宪《岁暮怀人诗》“卅年冷署付蹉跎”为之扼腕。
据史料记载:“前督臣张之洞最敬其人,至怀抱之宏,议论之精,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尤为人所难及。”
潘存曾率先提出设立海南省。光绪十年(1884年),法国殖民者发动侵略战争,多次侵犯广西、福建、台湾、澎湖列岛和琼州海域。两任两广总督张树声、张之洞先后委任其为雷州和琼州两州团练,训练水兵守卫海防,靖内御外,经营守卫,地方得以安宁,朝廷论功赐四品官衔。其时,潘存向朝廷提议《琼州改建行省建议方案》,并亲自撰拟建省理由与方略,呈报两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对此建议十分重视,但因国事纷乱,不久张之洞调离,设省谋划落空。
创建书院
潘存热心公益,以教育为怀。政治抱负未得施展,作为实干家的潘存,遂转向教书育人,创办书院。光绪十四年(1888年),应广东总督张之洞之请在惠州丰湖书院任教,由于“务实学,重躬行”,获得社会各界的敬佩和爱戴。
后来,潘存思乡心切,便返琼掌教府城苏泉书院和文昌蔚文书院。为表达对丘文庄公的敬慕之心,他计划建奇甸书院,可惜未果。
光绪十六年(1890年),在两广总督张之洞和雷琼观察使朱采的鼎力相助下,潘存得以在故乡创建溪北书院,购置图书,教化后代,实现了他毕生的夙愿,为海南教育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
溪北书院,位于文昌市铺前镇珠溪河之北,占地二十多亩,建筑面积一万多平方米。建成后,规模在海南仅次于琼台书院,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书院坐北朝南,南开山门,面阔三开间。门前芳草萋萋,有一半月形人工湖,水面波光潋滟,莲叶微荡,增加了书院的灵性,似寓有上善若水、心静如水之意。
山门上方“溪北书院”门匾四个大字为潘存得意门生、清末著名书法家杨守敬所题,遒劲浑厚,大家手笔。大门两侧“维持风俗,教育人才”则为潘存自撰联,阐述了书院的办学理念,书法像现代人,应是后人补书。书院以“崇实学,黜浮伪,除俗习,息邪说,正人心”为教育宗旨。
入门后为庭院,过了庭院是一组四合院式建筑,左右两侧以走廊连接。书院由头门、讲堂、经正楼、斋舍、东西廊庑五部分组成,四周围墙环绕,全部砖瓦土木结构,房屋多采用透雕工艺和花鸟瑞兽装饰,古色古香。
二进讲堂是书院讲解经学的场所。上方悬挂“讲堂”木匾,原讲堂两柱悬挂潘存所撰对联:“学问无他,求益乎身心家国天下;载籍极博,折中于易书诗礼春秋。”可惜已不复存在。
三进正堂为“经正楼”。“讲堂”和“经正楼”木匾皆为潘存所题榜书。
仔细观察,可见溪北书院的繁体“書”字缺一横,讲堂的“講”字缺一横一竖,这是书法为了艺术美所作的减省。有人这样解释:这是潘存和杨守敬在告诉后人,人的一生中,作为学生有读不完的书,作为老师有讲不完的学,无论师生都学无止境,可见当时潘存建造溪北书院时的用心良苦。这当然不失为教人上进的美好解释。
为了建造书院,潘存殚精竭虑。1893年,经过近三年紧张施工,就在书院即将落成之际,潘存因积劳成疾,不幸病逝,成为他一生的遗憾。为了补救这一缺憾,11月18日,溪北书院建成130周年之际,书院补办举行了落成典礼仪式,请来专业演员扮演潘存,惟妙惟肖,潘公有灵亦当欣慰。
需要说明的是,“经正楼”曾遭台风破坏,于1921年改建成现在的中西合璧式二层建筑,至今保存完好。2014年,溪北书院遭威马逊超级台风的肆虐,破损严重,讲堂和枇杷树最高,却安然无恙。近年来,相关部门拨付巨款对书院进行修缮,才有了今天修旧如故的风貌。
书法大家
潘存作为儒家传统的知识分子,崇尚立德、立言、立功的经世致用思想。书法虽是他公暇、学问文章之余事,却使他成为书法史上的一位著名人物,尤其是对日本现代书法的影响。
潘存书法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入手,兼习二王小楷,后觉欧书拘谨,乃转学颜真卿、米芾等行草书,尤喜颜鲁公《争坐位帖》。清末碑学兴起,潘存响应,乃致力于金石学,竭力搜集汉魏、六朝碑版,进行整理研究。潘存于《郑文公碑》《张猛龙碑》诸碑用功尤勤,所临《郑文公碑》劲健,入木三分,自然生动,比起清末民初书法家李瑞清的抖擞来得自然。清徐珂《清稗类钞·艺术类》说:“潘存冥不与世接,于学无所不窥,得其一艺,借足名家。每日作书,随手涂抹,弃之纸篓。尝临《九成宫》,直逼真迹,写小楷亦悬腕,以三指撮笔端。”其用笔得古人全身力到之法,深得北碑健劲而又贯通篆隶,融各家之长而形成自己的风格,尤其得力于《郑文公碑》的草情篆意和颜真卿的雍容静穆。
潘存在溪北书院题写的楷书“讲堂”、行楷“经正楼”两榜书匾额,可谓杰作,单字大一米见方,正大巍然、气势磅礴、浑厚苍穆,非胸怀天下大爱者,不能有此气度,不能有此气象。潘存此书,正如其为人。
行书《节录白居易太湖石记》立轴,为潘存中年经意之作,气势连绵贯通,力透纸背、舒放自如,深得晚明诸大家精髓。作为碑帖融合的书法大家,他和岭南碑派书家李文田、邓承修等人一起,为清末岭南书坛的嬗变推波助澜,为碑派书法的中兴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潘存于书法的贡献和影响还在于辑有《楷法溯源》一书,培养了杨守敬和日本书法泰斗中林梧竹。
《楷法溯源》为清代重要书法著作,共14卷,前置古碑、集帖目录一卷。潘存原辑,由弟子杨守敬编印,于光绪三年(1877年)在湖北武昌刊行。
该书是一本楷书汇编,收录汉至五代的楷书于一编,共采古碑碣、砖文、造像646种,集帖82种,每字均依原碑之大小,双钩摹录,并注明出处,详加考证,凡著名碑帖大抵俱在。书中所收约二万字,不计重复实收单字3498字。一字往往搜辑自数十种碑帖,在版本的选择上唯真唯美,宁缺毋滥。
该书意在追溯楷法源流,显示楷书的嬗变和发展,既是一部书法艺术的名编,也是学习楷法、研究楷书很有实用价值的一部大型工具书。对本书之价值和影响,潘存的侄孙潘为渊说:“镜六书之渊源,订百氏之讹谬……小学家展转购求,无不家置一部,视同鸿宝。”
潘存和杨守敬实乃亦师亦友的关系。杨守敬(1839—1915)是清末民初杰出的地理、金石、文字、目录学家、书法艺术家,著述等身。他在自订的年谱中说:“时空手入都,距会试尚远,进退维谷……而儒初以穷京官自顾不暇,而啬衣减食以济吾困……守敬得闻绪论,智识日开。”又说:“敬于都门,因遂溪陈君乔森谒文昌潘儒初先生,始为金石之学,先生精笔法,敬亦竭力助搜讨,每得一碑,先生点其精要,以为是古人精意所留。先生博学多通,精义卓识,罕有匹伦。”从中可以看出潘存自顾不暇,还节衣减食助杨守敬度过生活难关。杨对潘学问评价极高,故从其研究金石之学。对编撰《楷法溯源》过程的一些重要细节也进行了说明。
杨守敬后来到日本任外交官,带去了《楷法溯源》及大量的汉魏碑帖,将碑学远播日本。日本书法界为之震惊,大开眼界,从此日本书法才开始进入现代碑学进程中。杨守敬也因此被尊为“日本书法现代之父”,因杨守敬的宣扬,潘存的书法为日本书画界所熟知。台湾出版的《中国书法史》中,近代被收入的南方人仅康有为和潘存二人,可见其书法艺术声誉之高。
1877年,何如璋任驻日公使,随员余元眉为中林梧竹老师。第二年十月,余元眉携中林梧竹渡海经上海、天津到北京,介绍其认识潘存。中林梧竹拜潘存为师学习书法,得潘氏笔法之诀窍,学满获潘氏题辞:“日本名士梧竹先生书法古厚,而篆势分音,草情毕具。”
中林梧竹返日后终成巨匠,为“银座之书圣”,与岩谷一六、日下部鸣鹤同称明治三大家。
日本著名书论家杉村邦彦在《近代日中书法交流史研究》中有一篇文章题为《日本近代书法之原点——潘存》,可见潘存书法在日本影响之大。潘存担得起这样的评价,在于有两个得意门生——杨守敬和中林梧竹,也在于潘存书法艺术的魅力。
一百三十年后,当年多少达官贵人已被历史所遗忘,而我们还记得潘存,正在于他平生所为在于立德立言,利国利民,这正是对今天教育事业的启发,也是我们纪念他的意义所在。
(作者系琼台师范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