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拉
在进入娥娘洞之前,须得对东方俄贤岭的这只“凤凰”娥娘有清晰的了解,因为她于当地人而言,是散发着奇异光环的爱与勇敢的守护神,向来内敛务实的东方人,认认真真地给她记载了一个凄美的传说: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石洞为乌鸦精盘踞。它不仅吞吃家禽,作践庄稼,还到处抢掠美丽的少女,弄得周围黎民百姓人心惶惶,不能安居乐业。一天,美丽的黎族少女娥娘上山采野花,被乌鸦精抓到洞里,这让娥娘的心上人阿贵悲痛欲绝。这年“三月三”,阿贵带着尖刀弓箭上山救娥娘,在跟乌鸦精的搏斗中,因功力不敌而身亡。娥娘极度悲愤,发誓要杀死乌鸦精为阿贵报仇。有一天,乌鸦精远行归来十分疲倦,睡得鼾声如雷。娥娘悄悄拔下头发上的锥子,刺瞎了乌鸦精的两只眼睛。乌鸦精在石洞里横冲乱撞,娥娘趁机用阿贵带来的弓箭,射进乌鸦精的心窝,为阿贵报了仇,也为当地百姓除了大害。此后,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当地百姓都到山上唱娥娘和阿贵恋爱时唱的情歌。为了纪念娥娘,人们把这山洞取名为娥娘洞,此山也因此名为娥娘九峰山。
进入娥娘洞,我发现自己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属于禅宗的石头花园。娥娘洞是地下水与地表水对可溶性岩石进行溶蚀与沉淀、侵蚀与沉积,以及重力崩塌、坍塌、堆积等作用形成的地貌,其形成过程的复杂与纠结,使之充满可以想象的空间。在满布濡湿气的海岛上,在成片的热带雨林间,一个属于斯洛文尼亚的喀斯特高原的名字,让这片土地陡然间生趣盎然。
娥娘洞中辟有三个石厅:娥娘迎宾、九峰秘境和仙境人间,应和了“三月三”和娥娘的传说。洞内空间宽阔疏朗,人行走其间,并无局促或压抑感。其中游览路线的设置别出心裁,不过800米的路程,却能领略许多独特的风景。洞内深不见底,人在踏进洞口的瞬间,就进入了夜的世界。黑暗中星辰似的点点光亮牵引着人的神经,毫无疑问,这些“星辰”都包含着秘密,它们为来访者指点迷津,始终牵引着旅人往更深处走去。
洞内岔口众多怪石丛生,各具形态的钟乳石就像闪电击中了我头脑中封存幻想的翅膀,整个溶洞就像是一座《山海经》的异兽乐园,白的石灰岩与水晶岩交相辉映,发出致幻的光彩,红若珊瑚,绿如翡翠,黄似玛瑙,白是底色,恍然置身于天山皑皑积雪中。曲径通幽处,钟乳石鬼斧神工,由其修炼而成的“凤凰”二鸟隔着小径怒目相对,皆作展翅欲飞状。走得远些,再回望,这石笋却成了比翼鸟状,此鸟仅一目一翼,雌雄须并翼飞行,似是契合了娥娘与阿贵的凄美故事。
洞中石幔层层叠叠,如《封神演义》中魔家四将之一的魔礼红的法宝混元伞,又名“混元珍珠伞”,此伞皆为明珠串成,祖母绿、祖母印、祖母碧、夜明珠、辟尘珠、辟火珠、辟水珠、消凉珠、九曲珠、定颜珠、定风珠缀于其间,娥娘洞中这些石幔,似乎备齐了这些装饰,唯缺了珍珠串成的“装载乾坤”四字。据说此伞撑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转一转,乾坤晃动;晃一晃,可收取敌人的宝物和兵器。或因其威力太大,这伞就被永远封存在了这娥娘洞里?
抬头仰望这围拢的石幔,忽觉其似是莫高窟壁上帝王的华盖,晋代崔豹《古今注》载:“华盖,黄帝所作也。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气,金枝玉叶止于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华盖也。”华盖在最初,原是罩在天选之人头上的。娥娘洞中的这些异景,仿佛拢集了上古中国的诸多传奇。
洞中幽暗“时光隧道”的尽头,是一棵缀满银珠的神木。《山海经·海外南经》有载:“三株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树若慧。”三株树种在厌火国之北,生长在赤水岸边,远看,形似柏树,其叶却皆为珍珠。如此,我在洞中所遇之神木,定是三株树之游魂了。
三株树自古受着中国文士的喜爱,明刘基在《仙人词》中对于三株树描述有很多的细节:“羣龙自有三珠树,不见扶桑水浅深。” 清时江东老虬俞锷《岛南杂诗》中提及的三株树似乎与我们更为亲近:“闲依赤水三珠树,却梦灵光千叶莲。”这场景让我几乎以为这三株树就生在了我们的岛上,就生在娥娘洞中,甚至作者的梦也与我在娥娘洞中所见并无二致。
其实,娥娘洞中的这棵流彩神木,与唐相张九龄《感遇》中的三珠树应是更具血缘关系,“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一只孤雁从海上飞来,只因饱受浪涛汹涌之苦,就连地面一个小小的积水池都不敢望一眼。环顾两岸,见一对翡翠鸟,正在三株树上垒巢营窝。诗人以“孤鸿”自喻,孤鸿与大海,如此相异的两种物象,并举对比,衬托出人生于天地之间,是何等的渺小。次句突然一折,为下文开出局面,这只孤鸿经历了大海的惊涛骇浪,以至于都不敢多看看城墙外的护城河水。诗人曾屡经政治的凶险波涛,以致存了格外警惕的心态。
站在洞中神木微微摇动的银灯垂帘里,我觉着这俄贤岭及娥娘洞就像是一部《山海经》的副卷,陶潜读《山海经》,读出了《读山海经》诗:“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我在这洞中行走,珍珠似的小水滴从笋石灵凤的尖喙处滴落,在潮润的寂静里,确似有神鸾在调着一种充满神秘的音律。
我循着音律穿越了那片五彩瑶池。红、黄、紫、淡紫、蓝……烟雾般的迷离玄幻的色彩,落在小池中的水面上,光和人影的晃动表明那水是在缓缓流动的。我沿着落满流光的岩石小径一直走,脚边的瑶池是一口一口小小的湖,湖水来自哪里,没人知晓,它们近乎是超自然的存在,它们类似佛教象征符号中没有任何尘埃的明锐台,亦如尼尔·甘写过的那口“世界尽头的井”,井里的澄澈透明,仿佛人的眼睛都看不见了,须得手触上去,方能察觉它的存在。
置身于五彩斑驳、大大小小的瑶池之间,那成片成片的蓝于我着实是十分的惊喜,晶莹剔透、蓝光闪烁,这一口一口的小池如同仙界人物的双眼,直视着途经的旅人。我走近小池边,但见水下岩石恍若位于玻璃之下。池底,几株绿色水草钻入蓝的光里,再将蓝绿交合的忧伤映入我的眼帘。我心里莫名生疼,蹲下身子,把一只手伸进去,轻触那镜子一般平滑的水面,一股彻骨的寒冷径直钻入我的指尖。
每一池水里都有一个内心世界。在瑶池底,我看着混沌的蓝色之中切下一道秋日的白光,我知道它们一同制造神祗,娥娘是这神祗的真身。她的眼睛是柔和的淡蓝色,她身上的裙裾也是蓝的,她为阿贵唱出的情歌,是颤动的蓝色的忧郁,亦是爱与火焰交汇而成的一种深层埋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