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红艳
临高角战斗历史陈列馆里,一帧帧业已模糊的黑白照片,回放着一个个用血与火宣示信仰的历史瞬间。
当年那些渡海南征的四野指战员,老于阿姨的丈夫是其中一个,海南解放后转业到我们那个老县城,后来当了卫生局局长。
我在老于阿姨家见过他一次。高高的颧骨,清瘦的身材,洗得褪色的黄绿色军裤扎着白衬衣,穿着海南少见的黑布鞋,慢声细语的黑龙江口音。我心里琢磨,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怎么跟枪林弹雨沾上边儿的呢。
可人家就是这么出生入死打过来的。
老于阿姨也是这么一路从北到南跟过来的。
自打我有记忆起,老于阿姨就是我们那个老县城药材门市加工组的组长,也是单位少有的几个党员之一,我妈刚参加工作那会在她手下当过学徒,后来才去的门市部。
加工室挨着门市库房,就在我家住的老院子里。我的童年多是百无聊赖的,闲耍溜达间常常就蹭进了加工室。倚在靠门的墙上,看着老于阿姨坐在那张破旧的切片台后,左手抓药块,右手承着锈黑笨重的铡刀,一起一落间,药片如秋叶般翩然而下。
我有时会盯着,数刀口飘落的药片,一片,二片,三片……没数几下就乏了。很是纳闷,这单调重复的动作,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老于阿姨是怎么熬过来的?于是转眼看人——
被药材染成棕黄的十指,青筋凸起的手背,松垮的老式石英表,瘦削的双颊,花白的过耳短发,黑色的凉鞋,总是卷到肘部的袖子和绾到小腿的裤管——无论寒暑,几乎一成不变,就冬天加的那件毛背心和蓝外套,我都要很费神才想得起来。
这黑瘦微驼的身架,却不知哪来的耕牛般的气力,一回回拉着那垒得高过头的平板车,一步步负山载岳地丈量老县城那坑坑洼洼的几里路。
那时门市部墙后总竖着一辆两轮板车,车把手上缠着些麻绳,还有一管废弃的橡胶内胎。隔个十天半月,老于阿姨就拉着这板车去县城边上的药材仓库进货。装满药材的一个个大麻袋,用绳子捆绑固定在板车上,两端打好结连上内胎,为的是斜挎在身上借力。内胎有弹性,勒在身上比麻绳好受些。
老于阿姨两手抓着车把,纤夫般弓背前行时,箍在胸前的粉色内胎便恍如一条陈年的无字绶带。
中药材很容易蛀虫发霉,暴晒是最原始也是最安全的手段,但也最不省事。尤其是根茎类,清洗晾干、切片切段后,就海南这太阳,至少也得连晒两天才能干透。
药材门市在临街的一栋两层老楼下,二楼是一些木板隔间,角落的天花板上开了个三尺见方的口子,架着一把刚好能够着的竹梯。梯子两节有些许开裂,用铁丝缠了木段撑持着,泛着老旧的褐光。
我原本不留意这竹梯,有一回在那附近晃悠,听见院子里几个大孩子攀着竹梯闲聊,学着样儿说道老于阿姨怎么扛着半麻袋的药爬梯上下天窗,怎么驾轻就熟身手敏捷,还戏谑她可能会武功云云。
从未上过楼顶的我被勾起了好奇心,挨到他们走开,终于壮起胆子颤巍巍地摸上竹梯。
梯子咯吱咯吱地抖着,才爬了几级,半个脑袋刚刚冒出楼顶,我便赶紧趴住,伸直了脖颈张望,只见围栏周边一溜茂盛的蕨草,扁砖砌的隔热层印满青苔,中间敞着两张草席和一个簸箕,摊晒着不知名的半干药材。
想必院子里空地有限,加之放养的鸡鸭狗猪随处撒欢,也唯有这楼顶才能为其所用了。
后来,加工室的那列瓦房拆了,建了一层平顶的连排,搭了个露天的水泥楼梯。有了这一百多平的天台,老于阿姨终于不用去爬那竹梯了。
屋顶上晒药的草席多了起来,在晴雨突变的日子,她狂奔上楼的身影也多了起来。有时风雨来得太急,赶不及把药材扒拉进麻袋,老于阿姨只好连着席子一把搂起来,又兜又揽地冲进挨着天台的门洞里。
一些坚硬的药材,比如龟板或矿物类,就要动用院子旮旯的那台粉碎机了。
我上小学那会,周末假期只有一天半,星期天上午睡懒觉时,被轰隆轰隆的机器声吵醒,听见我爸对我妈感叹:“周末也不休息,这个老于真是拼命啊。”
行政、门市、仓库,单位里多数职工都有轮岗的,唯独这又脏又累的加工组,老于阿姨仿佛植了根似的,一干就是几十年。
听说,退休没几年,老于阿姨就因病去世了。
前段时间听我妈偶然说起,在那个特殊的年月,老于阿姨还救过我妈的命。我妈生我时,我爸远在老家,也是老于阿姨帮着跑了几家医院找床位,又陪产通宵,凌晨六点才匆匆赶回家给上学的孩子们备早餐。
我曾如井蛙臆测大海般,忖度老于阿姨们的鞠躬尽瘁。
我问我妈:“您和老于阿姨相识几十年,在您看来,她为什么要这么拼?”
我妈的语气瞬间肃敬:“因为她是共产党员。她一辈子扎在加工组,不求名、不求利也不求官,还能为什么。”
想来在硝烟弥漫的黎明前夜,见过太多的苦难流离,见过太多的舍生忘死,故使他们初心如鉴,把建设国家的使命刻进了骨子里吧。
我忽然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我的心中常怀纯粹?因为先辈们披肝沥胆的背影历历在目,丰碑永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