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嘉祐六年(1061)七月,苏洵(苏轼的父亲)经有“铁面御史”之称的赵抃举荐为秘书省试校书郎刚近一年,又被任命为河北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项城令姚辟修纂《礼书》。八月二十五日,宋仁宗再次亲御崇政殿,制策取士,考官为胡宿、沈迈、范镇、司马光、蔡襄五人,结果苏轼入三等,苏辙(苏轼的弟弟)入四等。大宋自赵匡胤开国百年以来,能以制策入三等的,只有吴育和苏轼二人。欧阳修难抑兴奋之情,给时为殿丞的焦千之去信写道,“苏氏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
朝廷诏令下达,苏轼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为商州军事推官。
这是苏轼漫长人生中的第一个官职。当他于十一月辞别父亲,与送己赴任的弟弟苏辙离开开封城门,才算真正结束了自己的京师之旅。兄弟长途并辔,虽时入深冬,却是名副其实的青春做伴。在当时的二人心头,除时不时被将临的离愁别绪侵扰外,更多的是面对毕生梦想的召唤。但即便诗书饱读,历史横胸,身前身后,落叶飘飞,苏轼还不可能料到,此时此刻,与其说自己正投入前程,不如说正投入广阔无边的命运。要到许多年后,他才能亲身体会,命运的最大特征,就像他走过的浩荡长江,处处布满激流暗礁,明天的漩涡究竟会在何处,没有人能提前获知。从古至今,活在人间的每个人,无不在这样的命运笼罩之下。
十一月十九日。寒风萧瑟,冬雨连绵。这一天对苏轼来说,是心头弥漫感伤之日。赴任凤翔,是自己第一次远赴他乡,也是第一次离开父亲和弟弟,苏辙虽在相送,但二人走到距京师一百四十里外的郑州西门后,也就应了古人那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老话。苏轼携眷继续西行,苏辙则返回开封侍父。
在此前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苏轼与苏辙从未分开过一天。历史上也有以文学声名并驾齐驱的兄弟,如曹丕和曹植,却似乎找不到如苏轼和苏辙这样既以诗文同垂不朽,同时情感也深厚至极的兄弟了。去年二月从四川入京后,兄弟二人同寓于丽景门汴河南岸的怀远驿,形影不离。苏辙自幼随兄长读书,父亲苏洵还曾直接“命辙以轼为师”,这些都使苏辙在情感上对苏轼极为依恋。某个雨夜,当苏辙读到韦应物“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后,大起感伤,遂与苏轼约定,日后早退官场,以求兄弟一起团聚闲居,便是最大的人生快意之事了。
兄弟俩洒泪而别。感伤难抑的苏轼转过马头,登上一高坡回望苏辙背影,见弟弟正策马远去,最后能见到的,是他忽隐忽现的帽子。“郑西分马涕垂膺”的苏轼忍不住取纸笔写下一首《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的诗歌,其中既有“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的惆怅,又有“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的诺言提醒。
当苏辙离开视野,苏轼终于在“童仆怪我苦凄恻”的目光中转马向西,取道凤翔而去。
数日后,苏轼到达距郑州三百四十里外的渑池(今河南省三门峡市)。这是令苏轼百感交集之地。不仅渑池是战国时秦、赵会盟,蔺相如逼迫秦王击缶的著名历史之地,还因嘉祐元年(1056年)闰三月底时,苏轼兄弟随父亲苏洵首次前往京师赴考途中,曾宿于该地。转眼已是六年过去。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事的改变已足够令人心生感慨。当年父子三人出成都,过剑门,经凤翔、扶风、长安,出关中后到达渑池,在一寺庙投宿,当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法号叫奉闲的老僧。此时旧地重临,想起当年父子三人结伴,今日却是自己独行西行,苏轼心有所动,遂寻到当日寺庙。进去后方知,奉闲早已圆寂,在寺庙破损不堪的墙壁上,当年父子所题的诗句还依稀可见。苏轼不由再次展读路上收到苏辙写下的《怀渑池寄子瞻兄》一诗,倍觉感伤,也写下一首《和子由渑池怀旧》的七律。这是苏轼青年时期写下的一首不朽之作: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即便在今天来读,也很难想象它出自一位二十六岁的青年手笔,但诗中的感慨又只有具有苏轼这样的才华和经历之人才能写出。字里行间足以令人体会,写下这首诗时的苏轼,内心涌动的情感波澜和对人生变幻莫测的感叹,也难怪清代大学士纪晓岚对该诗极尽盛赞“意境恣逸,则东坡之本色”,可见当时苏轼的天才已然成熟和爆发。
从渑池到凤翔还有八百里路程。沿途较顺,事情不多,史书载录的,只有他到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拜见京兆府刘敞一事。去年在京时,苏氏父子与刘敞均有交往,苏辙还在仁宗亲策于廷的制科考试前上书后者,称其“高亮刚果,士之进于前,莫不振栗而自失……辙愿执事有以少下之,使天下乐进于前而无恐……”可惜,上书不久,刘敞就出任永兴军路安抚使,人至长安了。身为庆历六年(1046年)进士、廷试第一的刘敞博学正常,意外的是他还特别好古,长安原为周、秦、汉、晋、西魏、后周、隋、唐故都,时不时有古器出土,都被刘敞悉数购藏。绝非附庸风雅的证明是,刘敞不仅从古物中考出与先儒所说不同的三代制度,还提笔撰有《先秦古器记》一书。苏轼登门拜见后,刘敞与其颇为投缘,留苏轼“剧饮数日”,游石林亭时,二人一写一和,各撰二十四行诗歌一首,年近半百的刘敞对苏轼的评价是“有可敬之处”。
告辞刘敞后,孤独之情更甚的苏轼携妻子及童仆继续西行三百一十里路,终于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凤翔,距他和苏辙分手,刚近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