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雪
近年来,大文豪苏轼几乎成了一位全民偶像,而翻开史料,历朝历代仰慕其才情志趣的文人墨客、帝王将相不胜枚举,乃至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也能吟咏几句“大江东去”“但愿人长久”之类的金句。
实际上,这位大文豪也有自己的偶像。在他的偶像榜单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范滂、陶渊明、韩愈、白居易、欧阳修、范仲淹等耀眼的名字。
庄子
梦蝶乘鹏游物外
如果说偶像是那个指引我们前行的人,庄子无疑是困境中照亮苏轼心灵的明灯。苏轼曾感叹道:“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意思是,庄子说出了许多他感悟到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道理。
庄子是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苏轼对道家并不陌生,他7岁时,拜眉州天庆观北极院道士张易简为师,并从学3年。少年苏轼熟读儒家经典,立志辅佐君王、匡时济世,同时道家勾勒的逍遥无累之境界也吸引着他。
步入仕途后,苏轼因不合时宜之主见,窘窘于党争,不见容于朝堂,在乌台诗案中蒙冤受辱更让他心灰意冷。庄子的学说思想成为其自我疗愈的“良药”。
苏轼将庄子超然物外的观点内化为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元祐六年(1091),苏轼离开杭州抵达润州时,写了一阕《临江仙》赠朋友张弼。“我劝髯张归去好,从来自己忘情。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在词中,苏轼让张弼不要为自己的前途担心,说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会安之若素。此处的“何处不堪行”与他在黄州写下的“也无风雨也无晴”,都体现了庄子“无所待”的观点。不患得失、乐观豁达,是苏轼读《庄子》获得的生命启示。
苏轼对庄子的尊崇,还体现在他经常化用《庄子》中的典故、论说、句式,借鉴庄子虚构情境的手法呈现仙侠奇幻的文风。苏轼《南歌子·再用前韵》云:“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其中的“梦里栩然蝴蝶”化用了《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典故。又如,苏轼在《念奴娇·中秋》中虚构了琼楼玉宇之上“乘鸾”“骑鹏翼”的仙人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难怪清代文人刘熙载说:“诗以出于骚者为正,以出于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庄、骚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
崇拜一个文化人物,最正确的“打开方式”是弘扬他的学说。苏轼曾撰写《广成子解》,对《庄子·在宥》中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部分进行阐释。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苏轼不以为然,专门在《庄子祠堂记》中对太史公的观点进行反驳,为偶像辩解。
陶渊明
隔世“相逢”形神似
苏轼尊崇庄子,是因为庄学让他获得了心灵上的洒脱自由;苏轼追慕陶渊明,则是因为他从这位隐士圈的知名“博主”那里找到了许多情感共鸣。“渊明形神似我”,是苏轼对自己被圈粉作出的解释。
苏轼到黄州的第二年(1081),手头仅有的一点现款眼看就要用完了,一家人生活拮据,幸得友人相助,从当地政府那里请领到了一块荒地(即东坡),便着手清理枯草、开垦种植。不久后,苏轼又在附近觅得一块高地,建了雪堂。
有一天,苏轼在田间躬耕之余,看了看眼前的山坡、雪堂、亭丘,想起陶渊明曾游览过的斜川,发现两地风景竟有几分相似。他写下一阕《江城子》,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都是斜川当日景”,直言“只渊明,是前生”。
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时,邻里、朋友纷纷设宴话别。他饱含深情地写下一阕《满庭芳》,提到黄州的“楚语吴歌”“鸡豚社酒”“堂前细柳”,发出“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之问。或许对于“身行万里”的苏轼来说,陶公笔下那个芳草鲜美、鸡犬相闻的桃花源,才能安顿他那颗早已厌倦漂泊的心。
苏轼不仅羡慕陶渊明的隐逸生活,还高度认可陶诗。他在海南给弟弟苏辙写信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古代文人有唱和诗歌的习惯,自元祐七年(1092)在扬州作《和陶饮酒二十首》,到元符三年(1100)在海南写成《和陶始经曲阿》,苏轼一生共创作和陶诗124首,其中,在海南3年就创作了60多首。他通过写和陶诗与陶公“对话”,表达对偶像的仰慕之情。
欧阳修
拊掌欢颜传文道
苏轼初出茅庐时,曾遇到一个贵人,他是伯乐、是恩师,更是苏轼为人、为学的榜样!这个人就是与“三苏”同列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
欧阳修是北宋文坛领袖,望重于士林。苏轼年少时,就已闻欧阳修大名。庆历三年(1043),石介作《庆历圣德诗》,歌颂朝廷进贤用能。一天,7岁的苏轼看见乡塾先生在读此诗,就问诗中所颂何人?先生告诉他:“韩琦、范仲淹、富弼和欧阳修四人,是当今天下的人杰!”这句话让苏轼印象很深。
嘉祐二年(1057),苏轼、苏辙在开封参加省试(即会试),苏轼作《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主考官欧阳修阅卷后大为惊喜,本欲置于榜首,又疑是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抑置第二。登第后,苏轼按例作一书函向欧阳修致谢,两人确立师生关系。欧阳修读函后高兴地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欧阳修不遗余力教导苏轼,“以培植其成长为己任”。多年后,苏轼在《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 中写道:“轼自龆龀,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昼诵其文,夜梦见之。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苏轼说,他刚换牙时,就崇拜欧阳修,白天诵读欧阳修的文章,晚上梦见欧阳修。两人初次见面,欧阳修拍手鼓掌,笑着说:你是我这一类的人,其余的人不能与之为伍。我老了要退休了,将文章之道传授给你。这是文坛领袖对明日之星发自内心的认可和希冀。
嘉祐五年(1060),朝廷举行制科考试筛选杰出人才,参试者须由大臣推荐,欧阳修以“才识兼茂”荐苏轼于朝。苏轼果不负望,考了第一名。
熙宁四年(1071),苏轼任杭州通判。赴杭途中,他特意去颍州拜访致仕后闲居的欧阳修,提醒老师要保重,勿忧劳伤身。一年后,在杭州的苏轼接到老师在颍州去世的讣告。因公事无法前去吊唁,他在西湖孤山借一僧舍设位祭奠,怅然落泪。
元丰二年(1079),苏轼从徐州赴知湖州,路过扬州,专门到访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主导修建的平山堂。他看到堂内墙壁上欧阳修的书迹还在,堂前欧阳修栽种的柳树还在,但师生已天人永隔,哀思如潮。
元祐六年(1091),苏轼到欧阳修曾任职、居住的颍州任知州。刚安顿下来,他就去会老堂祭拜欧阳修夫妇。“公虽去亡,言如皎日。”已经55岁的苏轼在祭文中说:老师虽然你已经故去,但你说过的话仍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两位文坛大家的交往终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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