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嘉祐四年(1059年)十月,苏轼兄弟丁忧期满,作为新科进士,该赴京办理注官手续了。当时苏轼已娶妻王弗,苏辙也娶妻史氏。时王弗虽有孕在身,却和史氏一般,都愿随夫赴京。父亲苏洵见二子都携家而出,自不想孤老家乡,决心“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便与苏轼兄弟全家同舟而出,前往京师。
从眉州南行两天后,至一百二十里外的第一站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系舟上岸。旅途间的逢人遇事,都是眼界得以开阔之举。当一行人于十三日登舟,继续南行时,苏轼对嘉州几日见闻既感慨倍生,又交织起对前途的展望。
苏氏父子离开第一站嘉州后,南下的下一站是犍为。路程远近,与眉州到嘉州无异,也是整整一百二十里。这就意味着一行人至少须舟行两日。当船只靠岸,游览过山水旁的子云亭后,特意出县北百里,寻访书楼山。身为读书人,父子仨早知山上有座颇为闻名的“王氏书楼”。不料,寻至楼前,方见书楼已凋零为陈迹。昔人已去,散书蒙尘。苏轼在落笔而下的《犍为王氏书楼》诗中发出“云是昔人藏书处,磊落万卷今生尘”的感叹。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的书楼虽倾,王氏后人却在。整整二十一年后,当他因“乌台诗案”贬至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时,首先闻讯前来拜见的,便是眼前这座书楼的主人王齐愈和王齐万兄弟。这是人生的奇妙之处,该认识的,迟早会在某个时刻随缘分而来。人也只在事后才知,命运的种种安排,似无意,总有意,将他与迁往武昌的王氏兄弟安排在二十一年后相识,大概就是命运为增加苏轼对岁月沧桑的无尽感慨。
离开犍为,船取东南,数日后到达宜宾。该地为川、滇交界处,素有“长江第一城”之誉,也是自古以来的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遥想先人由此离川入滇,一路经盐津、昭通、东川、永仁、大理、保山、怒江、瑞丽等地,直入缅甸,不知路上有过多少汗水与泪水;也正是在这里,金沙江、岷江汇合成滚滚东去的长江。因此,到达宜宾就意味着旅途将由南往东,此后行程将更为开阔、更为艰险,也更为漫长。
时苏氏父子站立船头,朝西南远望崇山峻岭的云南,却不可能就此转向而去。对他们来说,这里不仅是地理上的交界地,更是历史与长河的交汇处。苏轼按捺不住复杂的心情,在舟中挥毫写下《过宜宾见夷中乱山》一诗。从该诗“岂无避世士,高隐炼精魄。谁能従之游,路有豺虎迹”的结句来看,能见出苏轼对山危路险的云南有种艰辛难涉的感受,同时还见出他将仕途的不祥预感和大自然丛林法则进行的类比,这些一言难尽的复杂心理似乎在某个瞬间,聚集为涌至心头的避世之想。需即刻交代一句,这不是苏轼第一次有避世之想,两年前在京师赴琼林苑宴时,他就与坐在身边的蒋之奇相约,日后到阳羡(今江苏省宜兴市)卜居。很难想象,刚刚抵达首座人生高峰、还未领教仕途甘苦的人会有退身之意,唯一能解释的是,苏轼早年接受的道家出世思想总时不时在内心冒出,它也不可忽略地成为苏轼日后面临逆境终能超脱的性格元素。
像要强化苏轼心中的避世想法一样,当他们抵达下一站牛口时,正值“日落红雾生”的黄昏。系舟投宿后,夜幕降临,时时都在观察的苏轼面对“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的生活场景,再次难以置信地涌上“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的思想起伏,以致发出“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的追问。明明青春正盛、前途在望,换作他人,几乎不可能有“甘与麋鹿友”的想法,在苏轼这里偏偏出现了,这就足以说明,在苏轼内心,对身入仕途还是身入大自然的矛盾已然出现。正统的儒家思想总教导人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修习过道家思想的人,总摆不脱“自然无为”的左右。两种思想谈不上对错,只有选择。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就会走向什么样的人生。这也无怪苏轼当夜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走至窗前,在新月朗照间又写了首《牛口见月》,其中“幽怀耿不寐,四顾独彷徨”令后人如读苏轼的当时心灵。
“认识你自己”不仅是古希腊的箴言,它还是古今中外,所有思想者从未回避过的自我追寻。但人在青春时很难彻底认识自己,苏轼能在似锦前程的起点感到“彷徨”,已是常人难达的境界了。
幸好,正因为是在前程起点,能左右人的,终究会是青春激情。当一行人翌日行至戎州时,眼前秋风拂江,明月攀崖,千年前秦军破滇、汉武通夷的历历往事,唤起苏轼心中难以抑制的激情,一首直截了当的《戎州》自笔端飞泻,其中“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的慷慨诗句,能使读者感受一股扑面而来的逼人气势。历史总令人情难自已,就因为活着的人到不了千年前的过去,过去却能在今人心里唤起“恨不彼时生”的追怀之感。
此时岂止苏轼,连年至半百的苏洵也在往事越千年的激情涌动下,在舟中抚出一曲激昂琴声。声声入耳间,苏轼心中涌起更壮阔的情感激流,当即又写下一首《舟中听大人弹琴》的诗歌,从“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的结句能看出,此时的苏轼已不再“彷徨”。他一路舟行所见,无不锦绣江山,连父亲都有如此激情,自己青春正盛,又如何能辜负父母和圣人之书的谆谆教诲?尤其父亲已谈不上仕途理想,自己若还纠缠于入世和出世,岂不有负父母期望?还记得母亲曾说过什么?“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这是毕生难忘的刻骨之言。
不仅惯常的影视作品,便在现实生活中,心境也常常与天气挂钩一处。深感历史苍凉的苏轼恰到好处地迎来了连绵不断的秋雨。当舟至南井口(今四川省江安县)时,眼中所见,已无处不“深榛烟雨埋”。在这里任县令的是个叫任孜的眉州人,与苏氏父子既是名副其实的同乡,也是与苏洵交往多年的老友,学问、气节都名闻乡闾。听闻苏氏父子到此,任孜即冒雨乘马,急匆匆赶至江边相见。从苏轼“江湖涉浩渺,安得与之偕”的句子看,任孜既是为老友送行,同时也对苏轼兄弟赠以匡时济世的良劝。因任孜正督治水患,公务缠身,抽暇见友后,还得赶回公署。苏氏父子没有在此过夜,临到出发时,任孜颇为不舍,互道珍重后,邀苏洵父子几人能再来南井口相聚。
亲见任孜为官一方,与民除患的行事作风,苏轼内心感佩而震动。以儒家为修为,才能以天下为己任。当再过泸州合江县的安乐山时,望着对岸的满山秋叶,苏轼又若有所思地写下“天师化去知何在,玉印相传世共珍。故国子孙今尚死,满山秋叶岂能神”的绝句。该诗颇能反映苏轼当时的内心。诗歌落笔写到的“天师”,是汉代五斗米教的创始人张天师。传闻其修道成仙,安乐山上的树叶布满其写下的符篆,被人信奉至今。就安乐山本身来说,也颇富传奇色彩,据说此山方成之时,一夜大风将其拔去,后被人在容子山发现,乃至众口相传,山是神仙所迁。说有张天师符篆的树叶都是荔枝叶,比其他地方的荔枝叶长得多。苏轼那句“满山秋叶岂能神”已表明,对道学所谓的出世成仙说心生反感,乃至以诗讥讽。由此可见,在途中经过一些思想交锋之后,苏轼已逐渐确立了自己对儒家的入世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