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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诗歌道场

  ■ 向以鲜

  长安是杜甫的故乡,也是他认可的出生地。不管他在这儿经受了多少磨难,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杜甫始终割舍不下长安。在长安所有的风景中,杜甫认为,真正具有诗歌道场意义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渼陂,一个是慈恩寺塔。这两个地方是聚集诗歌之气的地方,不仅聚来了杜甫,还聚来了另外几个很有名气的诗人。

  天宝十一载(752年)秋天,堪称长安诗歌的秋天。

  放大到整个中国诗歌史上,这个秋天也是值得人们记住的:杜甫与高适、薛琚、岑参、储光羲等五位盛唐诗人,一同登临了曲江边上著名的慈恩寺塔(大雁塔)——把本来是佛教道场的慈恩寺塔,瞬间变成了长安的诗歌道场。

  慈恩寺塔坐落于长安晋昌坊慈恩寺内,高宗永徽三年(652年)由玄奘法师亲自督建,用以珍藏来自天竺的佛像及经卷。最初为五层佛塔,曾增至九层,后固定为七层以合七级浮屠。学者孙英刚指出:汉语语境中的“雁”与印度圣鸟桓娑有着奇妙的关联。这座经历千年风霜、至今矗立在西安的大雁塔,也曾经俯瞰着隋唐长安那座历史上的大都市。它是中国中古时代带有强烈世界主义色彩的辉煌文明的见证者,也是佛教在亚洲兴起与传播这一世界脉络的重要地标。它的建立,在某种意义上是中土的长安崛起成为新的世界佛教中心的象征;同时,从这里出发,佛教横渡东海,将佛光洒在日本列岛上。它的宗教、思想、文化意涵,以及在整个人类文明起伏演进中的意义,清晰地刻画在历史的记忆里。

  对于唐代知识分子来说,慈恩寺塔意义亦非同一般,通常只有那些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才有资格到此一游并题名其上。当然,像杜甫与高适他们也是有资格来的。五人同登佛塔,五人都为此写下了诗篇,五篇诗作经历了漫长的近一千三百年的煎熬后,保留了四篇下来(薛琚诗已失传),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杜甫诗题附有一条原注: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登塔五人中,杜甫大概是第三个写出诗歌来的。这种相对较长的古风,一般而言不可能临场写作,登塔之后五人约定同题歌吟,以纪念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登高事件——实际也是一次在诗歌兄弟之间的同台竞技。流传下来的四首作品,清人王士祯称之为“如大将旗鼓相当,皆万人敌”,公正地说,杜甫的诗写得最好,其次是岑参,高适只能屈居第三,储光羲垫底。时间才是检验诗歌好坏的唯一标准,这是绝对的真理。在岑参感慨“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之时,杜甫的忧思亦在汹涌。这时离天宝十四载(755年)那个冷酷血腥的冬天还有两年多,杜甫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甚至已经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是破碎的山峦还是混浊的河流?是瑶池(华清池)神仙们的荒淫,还是黄鹄的悲鸣?一直以“致君尧舜”为己任的杜甫,突然想纵声呼唤圣明的虞舜(实际上叫的唐太宗),可是,除了为稻粱而悲鸣的大雁,天地更加空茫。在杜甫的诗中,大雁形象的出现并非随意,实际上暗扣着慈恩寺塔的隐秘脉络,大雁塔的大雁,正是佛陀曾经慈悲的化身。杜甫的忧患意识在此显露出来,从盛世中看到了破绽。

  大雁塔是杜甫心中的第一个诗歌大道场,渼陂则是杜甫心中的第二个大道场。一个从地上涌出,向天空生长;一个在大地上荡漾,向下涵藏着深度。

  《渼陂行》一般认为是天宝十三载(754年)杜甫居长安城南下杜城附近时所作。只有史学家洪业提出异议,洪觉得系年于天宝六载(747年)初秋更合适,理由是诗中表现的情绪波动,以及它看上去似乎是我们的诗人第一次寻访这个距长安西南七十多里的著名湖泊。我认为还是系年于天宝十三载夏秋,也就是杜甫居住长安的后期较为合适。恰恰是那种波动情绪,显示了它不是杜甫刚到长安时的作品。

  《渼陂行》系与岑参兄弟同游渼陂而作。岑参在天宝九载(750年)秋天由安西回到长安,至天宝十三载又以安西北庭节度判官的身份随封常清赴北庭,这首诗当写于岑参离开长安之前,岑参离开长安应该是在这年岁末。岑参共有五个兄弟(渭、况、参、秉、亚),其中比较有名的是被王昌龄在《留别岑参兄弟》中称作“岑家双琼树”的岑况和岑参两兄弟。杜甫在此之前已经和岑参很熟悉,他们长达数年同城而居,又都是诗人,自然会有很多机会相识。杜甫和岑参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是鄠县(属京兆府)的源少府(县尉)。渼陂本来就在鄠县(户县)境内,由终南山渼水河汇合胡公、白沙诸泉向北流经锦绣沟后积水而成湖,源县尉算是地主。杜甫有《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岑参也有《与鄠县源少府宴渼陂》诗。显然,杜甫、岑参和这位源县尉三人一起,又在这年冬天同游过渼陂。两首诗歌可能就写于岑参赴北庭的前夕,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杜甫的《渼陂西南台》一诗,我推测应该就是在这次三人游之后写的,诗中的“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崷崒增光辉,乘陵惜俄顷”,与夏秋之际首游所作《渼陂行》中的诗境颇多吻合,只不过是换了视角,一在船上,一在台上。

  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十四里长的渼陂曾经是汉武帝上林苑十池之一,时称西陂。蜀人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就写过这座湖泊:“日出东沼,入乎西陂”,这气势让人想起曹操写大海的诗句。杜甫的诗显示出唐代开元天宝时期的渼陂仍然十分壮阔,万顷波涛如同琉璃般晶莹闪耀,虽然有诗人的想象和暴雨来临前的昏暗混合其中,渼陂本身也一定是一处激动人心的所在。“黤惨忽异色”的变化,不仅没有让三个诗人停止游湖的计划,反而益增其“好奇”之心。正当杜甫为鼍鲸与风浪略怀“忧思”之时(我们的诗人总是忧心忡忡),眼前已经焕然一新,锦帆涨满了风,船工唱起了船歌,船女奏响了丝管。天地清朗,可以用鱼竿去深不可测的湖里垂钓,也可以静静欣赏干净如拭的菱叶与荷花。游船到了湖水的中央,视野更为开阔,仿佛来到大海之上。其实,这儿离大海远着呢。湖水中倒映着终南山的阴影,游船似乎不是划行于湖水之上,而是划行于倒立的终南山峰之上。接着,船舷如箭,擦着鄠县东南云际山的大定寺边缘而过。黄昏降临,船家点亮灯火,蓝田关上的月亮升起来,骊龙吐出珠子,冯夷击响鼓点,湘妃跳起舞蹈,翠旗闪着光芒。但是,我们的杜甫,他的“忧思”又涌了起来,忧的不是可能还要到来的雷雨,忧的是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的意志。

  渼陂的湖水令杜甫难忘,尤其是与岑参兄弟在一起的渼陂。杜甫暮年在夔州写作《秋兴八首》时,再一次回首了这次渼陂之游: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杜甫诗中所谓苍茫的“神灵”,一定暗含着对玄宗无可奈何的情绪,杜甫已经不年轻,头发也白了,可是仍然一事无成。他要奉的官,他要守的儒,还一点儿没有着落。

  长安的诗歌道场,既让杜甫兴奋难抑,又让杜甫忧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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