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期的宋老师是我6年前添加到微信里的,他当年教我历史。82岁的宋老师之前用的是老年机,做了眼睛的白内障手术后,他的视力恢复了一些,但看书要用放大镜。宋老师的女儿给他买了智能手机,并教他用上了微信。
那年我刚出版了一本随笔集,给宋老师送书时,他很激动,双眼老泪汪汪的。宋老师坐在家里那把有了几个破洞的老藤椅上,用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了这本小书,他还用笔在书上勾勾画画作批注,一如当年给我批改历史作业的样子。有一天,宋老师在电话里跟我说:“我想跟你谈一谈!”宋老师的语气很是诚恳,我答应了他。
我来到宋老师的老房子里。老房子是30多年前买的,没安装电梯,平时宋老师很少下楼,他在家里用放大镜看一些历史书籍,或陷入藤椅里,眼神怔怔地思考问题。那天,宋老师跟我谈起读我小书后的感受。“总的来说,写得很好!”宋老师挥舞着右手说,“但是……”宋老师突然加重了语气,跟我说起我文章里的一些局限:用词不够严谨。我走上前,摩挲着宋老师的手,他的手指头肥胖粗短,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宋老师的手在不停地抖动,他女儿告诉我,父亲患有帕金森综合征,这是一种因为中枢神经系统退化性失调引起的肌肉运动障碍病。我起身,给宋老师鞠了一个躬,表达我内心的感动和感谢。这些年来,我在文字的田园里寂寞耕耘,如传统农耕的方式缓慢守拙,也时常感觉我文字的读者已如村子里的老庄稼人一样稀少了。我在寻找着冥想中的读者,在漫漫黑夜里倾诉衷肠,能在文字上遇见宋老师这样的提灯人,我是幸运的。
想起我那年到一个小镇工作后,年少轻狂,常常语出惊人。单位里的人见我整日趴在办公桌上,涂抹一些云山雾海的文字,他们忧心忡忡,长吁短叹。宋老师来到我单位的办公室,他给我送来了几本中外文学巨匠的书籍。宋老师说:“你多读读这些文学经典,慢慢吸收,对你写作是有用处的。”宋老师送来的这些书,我都读了,多多少少强壮了我文学上的骨骼。宋老师对我写作上的殷切希望,让我动情,也让我不安。这些年,我在一个人写作的僻静山野小径上,依然是寂寂无名。我甚至自暴自弃过,埋怨过自己根本没有写作上的天赋。有天,我跟宋老师谈起这个话题,我说:“宋老师,我觉得自己没有写作的天赋,我这辈子是不是走错路了?”宋老师缓缓起身,嗓音变大:“你怎么这样看轻自己,你写的这些东西,我都是认真读了的。你自己要相信自己嘛!”宋老师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宋老师那语重心长的鼓励,让我心有归处。一个庄稼人抚摸着汗滴禾下土后收下的粒粒粮食,一个写作者面对浸透自己心血的个个文字,心情是一样的。
在一次高中同学会上,人到中年的同学们搀扶着当年任教的老师来到聚会的山庄。事业有成的同学们向老师们汇报着这些年的情况。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同学,安静地听着大家的发言,我见他低下了头。这时,宋老师招呼我一同坐到他身边去。这位高中同学,当年成绩优异,高考时顺利上了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到一家工厂上班,后来遭遇了一些变故。捡回一条性命后,他每天做康复训练,我时常见他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摇摇晃晃走路,有时靠在树上喘息。宋老师知道这个事情后,委托女儿去看望了他一次。宋老师还给他带去了一封手写的信。有一天,我在这个同学家里读到了这封信,宋老师的字体倾斜,如一排排翩翩欲飞的小鸟,字字暖心。
3年前的秋天,我父亲去世了。在父亲的灵堂,来了几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他们给我那笑眯眯的父亲遗像鞠躬悼念。我在一旁凝望着这些老迈的身影,感觉他们血脉一样融入了我的生命。他们,是指我那些依然健在的小学、初中、高中任教的老师们。他们虽然不常相见,却像亲人一样融入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