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青

　　回到海南岛西部，是为了把自己还给自己。我远离城市，听鸟鸣，听风归于自然的寂静。曾经那么熟悉的山与水，延伸在脚下，故乡的田野在四季的更迭中，面目愈发清晰。在乡间，人可以无拘无束地昂首挺立在天地间。黑夜中摇晃的灯盏，已逾期颐之年在轻声哼唱小曲的祖母，还有像小船般挂在天上的下弦月，不断地在我的记忆中闪现。

　　海南西部的生活日常像溪水，静静地流淌。漫步其中，会让人的灵魂刹那间安静下来。倾听内心真实的声音，慢慢享受孤独所带来的淡泊滋味。身旁的海潮余音绕梁，在年少和衰老之间，直面繁花盛开。在夜深人静之时自忖，人短暂的一生会留下多少感慨啊。海南西部所给予人的启示，是它具有足够深的沉默，在这里可以阅读生命的静寂，思索人世难解的因和果。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阳光几乎取代了雨水，偶尔，雨水悄然侵入干枯的河床，它仿佛带着前世不曾实现的愿望，以及难以言说的秘密。远去的金色帆影，与在壮阔背景下沉坠的落日，还有彼此告别时不停挥舞的手，已经坦露了一切。无声有时也是一种语言，它在心里留下的影像，日复一日。在每一个黄昏或清晨，风翻动着草木诗页，留下深情的吟哦。巍巍故山，那是先人的埋骨之地，松柏之思天长地久悠悠不绝。就算篱院寥落，那里依然有旧燕归来，有游子忐忑的履音。

　　可以歌可以哭的海南西部，它携着大风的歌咏和磊落不羁，展现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古代舆图所标注的域名、渡口以及山川，有的还在沿用旧时称谓，有的却已古今异名。对此方山水人文的寻绎，让人悄然把历史连接起来，不灭的气脉在天地草木间律动。遥望古骆越人留下的星与火，在浓重的夜色中仍感璀璨无比。还有那些在太空中御风而行翩然来去的先贤，他们始终俯瞰着这片清气浥注的土地。无论是解衣盘礴的海琼子白玉蟾，还是块海之中一柱擎天的丘深庵，他们都是扫去海南原始蒙昧的天涯巨子，是万里碧海中最绚丽的浪花。如今想象唐宋之际众多巨匠的奔赴，想象舟楫漂泊于蛮烟，人生的离别带来的不仅是恸哭，还有浪漫的心寄如鸿。

　　此番归来，海南西部依然月明。那些高于命运的际遇慢慢被光阴疏解。每当走近一座山，或者一条河，心中怀古的涟漪就会莫名泛起。想着那些曾经挥鞭打马走逝的身影，他们所背负的功与名在西部的寂寞中依然可以找到动人的描述。失魂落魄的前参知政事李光独自踟蹰在昌化军，他黯然忆起故乡越州上虞的翠茗，忆起江海阻隔狼烟遍野的赵宋，眼眶不禁濡湿。自桄榔庵漏下的月光，已然照彻了往事的诗卷。那条承载着历史水流的北门江，还有经历岁月冷霜的载酒堂，此刻也已显得风烟漫漶。推开对海的窗户，湛蓝的海的镜子与万里高天互映，顿感人生深邃无比。在自然的空阔中，“我”和“我们”都不是主角，但海南的西部还是西部，它代表一个相对独立的方位，是我们精神的归栖地。

　　从城市回归乡野，栖隐于海角一隅，想起人生种种，自己不由得哑然失笑。岛上的呼吸穿越了几千年，它留下了倔强的椰子树的影子。先人的身躯像划破时空的闪电，徘徊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人们带着前世的记忆观海，海岸边上的礁石就是时间永恒的碑碣。

　　热带雨林是自然永恒的建筑，它让人想起人世奇妙的叙事，气象恢宏且匠心独运。一千年接续着一千年，人们在舔舐淌下的汗滴，回味挥洒不去的岁月盐分。仓颉——那个浮游在海上咀嚼文字的人，他所塑造的意象至今若隐若现。

　　一直在行进中的海南西部，像一条大河奔流过岩石的河床，触碰如冰面般锃亮的天空。它所贯穿的区域均流经古老的渡口，并且每个渡口上都有代表性的人物在驻守，他们分别是澄迈的唐绢、临高的王佐、儋州的黄河清、昌江的王义方，以及东方的符确和乐东的吉大文。上述人物至今依然鲜活，他们就像自然地理上的固定标志，其精神指向是谛听，是西部心与心的连接与喧响。他们是璀璨的生命粒子，沉默的西部因为他们的曾经出现而颇富戏剧性。各路人马齐聚海南西部，有的唱着荡气回肠的琼剧，有的操纵着手中的木偶，剧情十足。还有的唱着欢快奔放的儋州调声，以及古老的带有洛阳腔的哥隆民歌，和愁肠百结一咏三叹的崖州民歌。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均拿出别人最想要的，比如用鼻吹笛，用脚织布，用腹辨音，用耳听香。其生命的神秘感与厚重感至今撼人心魄。

　　西部的空旷包括扶疏的草木，稀少的人烟和原始的物候，以及天高海阔。人们在固有的情愫中努力追索，力图揭示出事物的某种内在联系。海南西部巨大的空间里孕育着无穷无尽的光，那是植物、江河、海面、星空所闪现的洁净之光。

　　安居于海南西部的人，每天会被阳光晒醒。在他们眼里，海南西部是煮沸的茶，是旷野开放的花，亦是心灵遇见的无限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