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惠娇
我们看古画时，会发现山水画中最常见的点睛人物，是一人坐在一头老驴上，踽踽行于辽阔山水之间，背影落拓孤寂。众多《骑驴图》中，天地苍茫，山高路远，景色萧索，一切寂寥而广阔。这是滚滚红尘之中许多古代文士的经典形象，时而在溪山行旅中；时而在移居途中，旁边还有挑着书担的童仆；时而踏雪寻梅于郊外板桥上……
驴背寻诗
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记载，有人问唐代官员郑綮：“相国近有新诗否？”郑綮答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灞桥”寓意送别之时，离情依依自然容易生发诗意；“风雪中驴子上”等同于困苦羁旅，孤苦思乡之时需要借诗抒怀。他言下之意是案牍劳形、俗务缠身的生活中，如何能有诗意？
在古代文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生命旅途中，有许多“驴背寻诗”的经典形象。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几句诗出自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旅食京华”，艰难求仕，似乎是诗人前半生的写照，也是许多失意文人无奈的处境，然而苦难也成就了众多伟大的诗人。
驴是许多古代文人的忠实座驾，诗人与驴天然得趣。唐代唐彦谦在《忆孟浩然》一诗中如是说：“郊外凌竞西复东，雪晴驴背兴无穷。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春风柳絮中。”
踏雪寻梅时，是驴子相伴；西山行旅时，是驴子相偎；人迹板桥霜，留下了一串串驴蹄印记；灞桥送别时，是诗人与驴一起踏上旅程……正契合了诗人陆游所说的“徇俗不如翻著袜，爱山只合倒骑驴”。
驴和文人有许多趣闻，以下就是其中一则：唐代诗人贾岛一日骑着小驴，行于路上。驴背上的他诗意盎然，推敲着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反复琢磨是“推月下门”还是“敲月下门”好，不知不觉冲撞了韩愈的仪仗，于是被侍从推搡到韩愈面前。
贾岛解释原因后，惜才的韩愈停下车马，思考了好久才对贾岛说：“用‘敲’字更好。因为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大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说明你是一个懂得礼貌的人，更能衬托出月夜的宁静，读起来也更响亮些。”两人志趣相投，共同论诗，成就了一段美谈。推敲这个典故正是出自于此。
驴背寻诗，兴无穷，成就了众多诗人，也留下无限诗情。
驴为何成为文人“标配”？
一说到文人蹇驴，不少人都觉得是风月无边的雅事，非骑驴不能配文士也。有人认为驴瘦弱更符合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所以画中文士多骑驴而非骑马。似乎健硕的马、健壮的牛作为文人的座驾，总是“差那么点意思”。其实，这是个因果倒置的推论。若是能有高头大马作配，得享纵情驰骋的快意，相信许多古代文士绝对不会弃马骑驴的。
驴为何成为文人“标配”？许多文人骑驴的现实原因其实无关风月，只是囊中羞涩而已。如果我们现在穿越回古代，就会发现并非所有文人都骑驴。若无殷实出身，许多古代文人苦于生计，没钱负担得起“肥马轻裘”的快意潇洒。良马价值千金，饲养还须精细，骑马的快意人生，背后需要闲暇和金钱作为基础。也许正是因为失意，落拓文人与驴倔强、瘦弱、坚韧的气质相契，因此驴成了文人的最佳伙伴，成就了文人蹇驴的风骨。
撇开经济状况不论，不同朝代的文人在坐骑选择上也略有不同。在魏晋以前，驴被视为“迟钝之畜”，上下山谷，野人所用，难登大雅之堂。
盛唐文人普遍渴望建功立业，唐代诗人杨炯直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想建功立业，自然不能骑瘦弱不能狂奔的驴，盛唐诗人偏好的坐骑是能驰骋疆场的马儿。在唐代，骑马与骑驴成了许多在朝文人与在野文人的一大身份区别。
南宋偏安一隅，无养马的广阔地域，良马不易得，且南方多雨，地面湿滑，骑驴、坐牛车成了常态。明初普遍延续坐轿是“以人为畜”的观点，在礼制中常有限制，多为腿脚不便者的特殊待遇。
从晚明至民国时期，轿子已经普及化。到了当代，车水马龙，以畜力为交通在日常生活中已难得一见了。
文人与驴休戚与共
敦煌藏经洞里有一篇“穷措大”（即穷酸文人）所写的《祭驴文》，是众多文人与驴患难与共的缩影。他们曾在山间顶着夜色匆忙赶路，曾陷入泥地挣扎，曾失足掉落深坑，曾行于太行险峻崖壁之上。驴在扬子江边倔强不肯登船，弄得他狼狈不堪。正因为落魄潦倒时的一路相伴，这个文人曾暗自许诺要报答忠实的坐骑。但是，这头忠诚侍主的驴，不久就在病困中死去。
在这篇《祭驴文》中，这头驴的主人十分哀痛地说：“你为什么没有生在魏晋时王粲将军所处的那个时代呢？如果生在那时，必定会受到他的宠爱，因为他钟爱驴鸣；你为什么没有出生在汉灵帝的时代呢？以你的能力定能充当皇帝车驾之用……可怜的你只能跟着我终日奔波，风餐露宿。”
《祭驴文》通篇说驴，又似乎在折射作者坎坷潦倒的一生。
当然，文人与驴的故事，并非总是这般悲悲戚戚的。明代就有一件极具文人特色的“集资买驴”趣事，载于《为朱君募买驴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一文中。明代著名藏书家朱存理囊中羞涩，买不起驴出行。他的朋友徐祯卿知道后，模仿佛教募捐书的行文范式，劝大家为他众筹买驴。
在徐祯卿的号召下，先有“募买驴疏”，汇集了十一位吴中贤才的墨迹，详细写下各自为朱存理买驴的捐款数额，堪称吴中文人雅集荟萃，而后配有“吴门四家”之一仇英的画作，最后共同合成《募驴图》这幅书画合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