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的灶台,是姐姐生活的另一个阵地。灶火映红了姐姐的脸庞,氤氲热气里,姐姐将炒得金黄的虾米与肉末细细铺在蒸好的油糕上,最后淋几勺嗞嗞作响的蒜头油。香气霎时漫过老屋,让人垂涎欲滴。这油糕里裹着的,何止是食材的香气,分明是姐姐用辛劳和时间熬煮出的,最绵长的爱。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总在灶台前踮脚张望的年岁。
母亲为了养育我们六个子女,不知操碎了多少心。那些年月,姐姐主动放下求学的念想,执拗回家分担母亲的辛苦。
晨光熹微时,姐姐已踩着露水走进农户挖过的番薯地,细瘦的胳膊攥着锄头,在坚硬的泥土里刨寻被遗落的番薯,汗水湿透了全身,她捋了一下汗湿的发梢,越刨越有劲儿;日头毒辣时,姐姐移步到农户刚收割完稻谷的田地里。割剩的稻茬,密密麻麻插在泥土里,稍不留神就会划破裤腿。姐姐躬着背,稚嫩的小手在稻茬间穿梭寻找。散落的稻穗有的卡在稻茬缝隙里,姐姐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有的卡在泥坑里,她顾不上弄脏衣服,把沾满泥的稻穗拾起洗干净。这散落的番薯和稻穗拾多了,家里就多了一份希望。
每次母亲蒸好的油糕等美食,姐姐总是挑着它们走村串巷四处叫卖,竹扁担在肩头压出深红的痕,她从未叫苦喊累。遇到门槛高的院落,她就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装有美食的竹篮举过院墙去,然后继续叫卖,半天下来,换回来一些糙米和番薯干。
那年酷暑,姐姐执意要去深山砍柴。几十里山路,她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柴垛往回走,日头把山路晒得发烫,汗水浸透了粗布衫,嗓子干得像冒火似的。临近家门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尘土里,柴枝散了一地。当时我们见状,惊慌失措,围在她身旁哭作一团。过了一会儿,姐姐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哭啥,姐不是好好的吗?”
渐渐长大后,姐姐一打听到有赚钱的机会,是不会轻易错过的。有一次,姐姐揽到农资站临时搬运的活儿,硬是把一袋袋复合肥从车上背下来,比成年人还快三分。随着装卸的起伏,姐姐就像一棵倔强稚嫩的椰子树,在生活的风雨里摇晃,却始终不被折断……
姐姐对油糕等美食的痴迷,大概是苦难岁月里开出的花。她跟着母亲学手艺,把普通的米浆做出了美食花样。新米磨成细腻的糊浆,水沸时,她执勺的手把薄薄一层米浆倾入蒸盘,撒上炒得焦香的干鱿鱼丝,待水汽蒸腾,再小心翼翼淋上第二层。一盘蒸下来,十多二十层米浆,层层叠着对生活的热望。姐姐蒸出来的油糕香嫩、脆滑、爽口,多吃不腻,老幼皆宜。父母离去后,姐姐成了我们最后的归宿。记得我结婚那年,囊中羞涩,是姐姐将我婚事所需的一切置办好,帮助我完成了人生的大喜事。如今,我们兄弟姐妹及子女们都居住在那大城区,唯她与姐夫守着中和老家的院落。有一天,我们结伴回去看望患有痴呆症的姐夫,姐姐把我们领到院子里,只见放养的生态鸡扑棱着翅膀,她笑着说:“都是给你们养的,什么时候想吃,就回来抓。”我们走不开,她便把鸡杀好、打包,托付客运司机时千叮万嘱:“这是给我弟弟妹妹的,可千万别摔着。”
每月的家庭资助款,是姐姐出的主意。小妹负责记账,住院的、升学的、逢年过节团聚的,每一笔支出都承载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每次在那大的家庭聚餐,油糕必是压轴登场,是姐姐蒸好从老家带来的。后来姐姐老了,眼花了,手脚也不利索了,却依旧坚持要出这份钱,让别人代蒸油糕。她笑着说:“只要你们吃得开心,姐就高兴。”那笑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暖,也藏着姐姐对这个家永不褪色的眷恋。
此刻,我捧着姐姐送来的油糕,看那层层叠叠的米糕上,虾米与肉末泛着诱人的光泽,葱花点缀其间,如同一幅温暖的画。热气模糊了视线,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在灶台前忙碌的姐姐,她的青春在烟火里绽放,她的爱化作这凝香的滋味,萦绕在我们兄弟姐妹的生命里,岁岁年年,不曾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