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辉

　　海口湾这地方，天生就带着几分闲适。海边的人走路不慌不忙的，说话的声音也像是被海风滤过，软软的，糯糯的。

　　你站在那儿，不用刻意去感受什么，那份自在便自个儿围拢上来了。海水是清的，却非一眼见底的浅薄。它的清中蕴着碧，碧里漾着光，像一块温润的老玉，静静地卧在那儿。

　　阳光好的日子，海面便碎成万千片金鳞，闪闪烁烁的，晃得人眼晕。椰树是会摆姿态的，不高不矮的个子，总斜斜地站着，那一头蓬松的叶子，风一来，便簌簌地响，像是在絮絮地说着些家常话。这风也是好脾气的，不猛烈，拂在脸上，带着海水的润和一点点腥咸，竟比最好的冷气还教人受用。这时候，你便觉得法国那个雨果说得固然不错，大自然确是位慈母，她用这风、这海、这摇曳的绿意，将人轻轻地、妥帖地环抱住了。

　　湾区环海岸有两条长长的环行步道，一条是给人散步用的，另一条是专为骑行设置的。傍晚时分，人便多了起来。有牵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孩子的小脚丫踩在温热的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有白发的老夫妇，并肩慢慢地走，话不多，只是时不时指一指天边的晚霞；骑行道上，健身爱好者们如风般掠过，山地自行车的轮毂在余晖下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最有趣的是那些本地老人，他们不爱光溜溜的步道，偏要寻块礁石坐下，摇着蒲扇，一坐便是半日。你挨着他近些，能闻见一股子浓烈的、被太阳晒透了的咸鱼味儿，混着老水烟叶的气味，这便是海边人最扎实过日子的气息了。

　　农历逢初一、十五，潮水一退，湾里露出浅滩。赶海的人三三两两散在滩上，低头寻贝。笔者便是这样认得陈老伯的。

　　老伯住湾后玉沙村，潮退的日子，总提个小马扎，扛根竹竿——竿头系着线，线那头挂个带眼的渔网篓子，里头丢些鱼饵。他不往人堆里凑，独独走到浅滩尽处，将篓子往水里一抛，就坐下静等。我问：“这儿能捕着什么呢？”他眯眼一笑，露出些被烟熏黄的牙：“捕风，捕日头咯。有鱼是赚头，没鱼也饿不着。”

　　他这“饿不着”，不单是肚里的事，更是心里的事。收篓时，常是些两指宽的小杂鱼，他却极郑重地放进一只浸了水的矮桶里，说带回去给老伴煨汤。汤里撒一撮胡椒，滴两滴香油，便是夜里最舒坦的宵夜。看他那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人觉得——寻常人的日子，原来就在这一碗热气袅袅的鱼汤里，稳稳地浮着香气。

　　这使笔者想起一件旧事。有一年，跟一个采风组来新埠岛拍短剧片，借住在一位渔民家中。男主人大林是个黑壮寡言的汉子，夜里常和我们一起喝老爸茶。有一晚，他忽然说起他太公的故事。清末时，太公跟人“去番”（下南洋），挣了几年辛苦钱，心心念念就是想回来。

　　后来，他终于搭上了一艘货船，在夜色中驶入海口湾。远远地，他望见岸上零星闪烁的渔家灯火，同船的人纷纷欢呼起来，而他太公却独自躲进船舱，捂着脸，泪水悄然滑落。大林轻声说道：“我阿公说，他阿爸（那时）哭，并非因为难过，而是心中那块悬了多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自那以后，他们家几代人再没离开过这片海。

　　海口湾对于许多人，不只是一处风景，更是祖辈魂灵归来的地方，是让漂泊的心得以安顿的岸。海湾上，游轮缓缓驶来，又缓缓离去，宛如一位性情温和的巨人，悠然自得。船行过后，留下一道悠长而波光粼粼的水痕，久久不愿散去。船上的游人，或举手机，或端相机、忙着将这风、这海、这绿树收进方寸之间的屏幕里。

　　一动一静，倒也不觉冲突，反而像是一出戏文里必不可少的生角与净角，相辅相成。这些年湾区世纪公园的规划配套建成，这里偶尔也办国际音乐节。西洋的乐器，奏出激昂或婉转的调子，与海浪的节拍混在一处，竟也有种奇异的和谐。

　　老海口人更爱听的，是不经意间从哪家敞着门的屋里飘出的琼剧唱段，那咿咿呀呀地道的海南腔调，婉转如溪，带着古意和乡土的温润，一声声，都像是从岁月的深井里汲出的清泉。台湾作家林清玄说他在这儿懂得了慢下来的节奏，这话是不错的。

　　有一回，看见一对年轻情侣，坐在海岸线的休闲护堤上，女孩把头靠在男孩肩上，两人许久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海。后来那女孩轻轻说：“你看，那云走得真慢，像舍不得离开似的。”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在这个什么都求快的年头，能觉出云的“舍不得”，能为了看一朵云而耗费一个下午，这本身，就是一种诗了。

　　所以，海口湾的好，不单在它的椰风海韵，更在它养出的一种过日子的心气儿。这种心气儿，不争不抢，不急不躁，像文火慢煨的汤，缓缓地渗，渗出生活本真的滋味。它让你觉得，日子无须过得锣鼓喧天，就这样淡淡的，带着几分咸涩，几分回甘，便是很好。

　　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诗意地栖居”罢。这诗意，不在远方，不在别处，就在这椰影婆娑里，在这波涛絮语中，在寻常人家的烟火气里。你若来，只需放下匆匆的行色，便能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