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名作《东邪西毒》英文名是《ASHES OF TIME》，中文直译为《时间的灰烬》，以江湖爱恨情仇讲述时间和遗忘；贾樟柯的新片《24城记》以上世纪50年代内迁军工厂工人的命运为主题，讲述的是时间和被遗忘。遗忘很难，必须喝下一坛“醉生梦死”酒；被遗忘很容易，随着时间的流逝，厂房变为废墟，所有往事灰飞烟灭，不会留下痕迹。 　　静默的镜头,凝固的时间 　　9个受访者的一生，50年；代号“420”的国营工厂完成新楼盘“24城”的蜕变，几年。受访者中，大都是非职业演员，他们演他们自己。4个职业演员，演厂史上的真实人物（如大丽），也演导演虚构的人物（如娜娜）。启用非职业演员，更具时代变迁的真实感；启用明星职业演员，兼具艺术性和商业性。他们命运的交织，完成这部访谈式的“伪纪录片”：比纪录片更像故事片，比故事片更像纪录片。而导演贾樟柯就是那个采访者。 　　1950年代，为响应“军工企业靠近三线，靠山隐蔽”的号召，大批东北上海的军工厂往大西南迁移，成都的420厂（即成发集团）是其中之一。作为生产飞机发动机的保密单位，实行军事化管理。它有10万工人及家属，有本土的，但大部分的工人从东北和上海迁来。在热血沸腾的年代，年轻的他们背井离乡来到成都，甘愿成为这个国营大厂的一颗螺丝钉。 　　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的大丽（吕丽萍饰）在迁厂过程中丢了孩子；侯丽君中年下岗，“没有过迟到，没有过工作不认真”，服从国家需要，还是下岗了，毫无怨言，就像当年远离故土也是服从国家需要；1978年从上海毕业分配来的小花（陈冲饰）下过海经过商，试图调回上海不成，最后还是只能回到厂里。更老的如侯锡昆的七旬师傅，为国家奉献了一生，年老近乎痴呆，老伴卧病在床，仅靠微薄的退休金过活。他们，是被家园和时代双重抛弃的几代人，全身心的付出，没有自我，在集体主义的狂欢落幕之后，一无所有，有的甚至连后代也没有留下。 　　影片中有大量的长镜头和空镜头，沿袭贾樟柯式的长镜头美学风格。侯丽君在夜行大巴上颠簸一路，讲述半生艰辛；大丽高举着输液瓶穿过宿舍区穿过工厂区；在工厂的理发店镜子前，“标准件”（厂花）小花追忆逝水流年；宋卫东（陈建斌饰）在厂办公室怀想不成功的初恋……镜头常常是持续几分钟不切换，客观的白描式叙述，不被打断和打扰，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痛惜和无力感却直击心灵。雨水打在窗户边的碎玻璃上，老旧厂房，简陋宿舍区，停放多年的飞机，车间桌子上的搪瓷茶缸，车间办公室悬挂的锦旗，一角钱菜票的大特写，厂文化站（其实就是麻将馆）墙壁上挂的“管理制度”，厂子弟学校斑驳墙上的一排伟人像……空间以这样静默的方式把时间凝固，展现给未曾经历过这些的我们。 　　贾樟柯的摄影师余力为出生在香港，在贾刚出道时就开始跟随他；作曲之一的半野喜弘来自日本，贾的创作团队早已国际化，但影像和声音却与中国人的生活水乳交融。这是一部地道的中国人生存状况的电影，是一部平民的史诗，并且，导演的“在场感”十分强烈，如同贾樟柯以往的电影一样。《24城记》甚至让观众听到了他的画外音，这与国内一些导演冷漠的“不在场感”有天壤之别。不必以华美的宽袍大袖，神奇的飞檐走壁以及匪夷所思的伪民俗来取悦谁，中国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也一样会让世界动容。 　　你消逝的一面，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当年贾樟柯常常坐火车从山西汾阳到太原，就为买一盒磁带，和那个年代的所有中国青年一样，港台流行歌曲是他们精神上的抚慰。《24城记》也用流行歌曲记录时间的流逝。广角镜头下，激昂的《歌唱祖国》唱响挤满蓝厂服的礼堂，高扬着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妹妹找哥哥泪花流》定格了小花美丽却空洞的青春；日本电视剧《血疑》主题曲是宋卫东心碎的初恋烙印；当保卫科干事骑着单车举着老式手电筒巡视厂区，叶倩文洋气的粤语歌《浅醉一生》低徊在午夜的黑暗里；齐秦的《外面的世界》鼓励赵刚从父辈的闭合空间走出来，去找寻外面的精彩……这是他们的青春记忆，也是我们的。 　　用歌纪念过去，用诗表达当下，也刻画人物内心，是《24城记》的特别之处。以叶芝、曹雪芹、欧阳江河、万夏（后两位是成都诗人）的诗句作为人物和场景的间隔，回味悠长。尤其是小花那一段，她和同乡工友们绕过打麻将的工人，去排演越剧《红楼梦》，字幕打出了《葬花词》，小花像“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林妹妹，一生的命运被规定，唯一的选择———独身是服从于自己的内心。外表的卑微不能掩盖内心的高贵，对于女人来说这样的选择悲凉而残酷，但对于小花，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自尊，也是对集体主义的微弱反抗。电影结尾处万夏的诗“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除了表达娜娜此刻心绪以外，更是全片的点睛之笔：为了忘却的记念。而侯丽君的那句话“人有事做，老得慢一点”竟然和名人诗句并列出现在银幕上，在贾樟柯看来，一个普通下岗女工，是和他们一样毫不逊色的大写的“人”。 　　中国不多的具有人文关怀的导演中，宁浩（《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擅长黑色幽默，李扬（《盲山》、《盲井》）擅长把美好残酷地撕碎给人们看，而贾樟柯最温情脉脉，具有文人气质，《24城记》尤甚，这既和编剧之一的成都女诗人翟永明有关，也和贾樟柯出身文学系有关。 　　那些人和事正在湮灭 　　改革开放30年来，成都在长高，在变得美丽。“它有北京都没有的巨大的LV店，另一方面，我看到牌桌上的工人，他们打一上午麻将，输的赢的钱也就买一顿菜，度过时光而已”（贾樟柯语）。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土地的变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改变，50年代中国工业化到现在的城市化，从集体化到个人化”（贾语）。在张扬个性的今天，谁还记得如420厂的那些爱厂如家的工人们？时代在遗忘，他们的后代也在拼命要剪断和它相连的脐带（如赵刚），健忘的民族没有未来。而导演虚构的娜娜开始反思，开始找回自身血脉的新一代是民族的希望。 　　当娜娜戴着巴宝莉围巾，开着甲壳虫小车，来到工厂废墟，背景是施工中的楼盘，盛放的油菜花布满银幕，这是全片唯一的亮色和温暖，它既预示了这个工人女儿的美好前程，也是她的父辈们冀望的灿烂明天。 　　俯瞰成都，现代化的美丽成都，420厂已不知在哪个角落。当崭新的高楼正在废墟上拔地而起，那些人和事，正在时间的灰烬中湮灭。但是在湮灭之前，它们尚有余温，应该被想起，被触碰，被牢记。 　　碟友热荐 　　《 24城记》 　　编剧: 贾樟柯, 翟永明 　　导演: 贾樟柯  　　主演: 吕丽萍, 陈建斌, 陈冲, 赵涛 　　荣誉记录:获西班牙拉斯帕尔玛斯国际电影节金伯爵奖 　　《24城记》里的诗    　　整个造飞机的工厂是个巨大的眼球 　　劳动是其中最深的部分。 　　——— 欧阳江河    　　 　　秋叶繁多根只有一条 　　在我青春说谎的日子里 　　我在阳光下招摇 　　现在我萎缩成真理。 　　———叶芝 　　 　　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万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