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岁的日本导演山田洋次的名下，有《寅次郎的故事》、《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黄昏清兵卫》、《武士的一分》、《儿子》等著名的影片，这些影片始终以小人物为主角，日本百姓生活的甜酸苦辣浮现在影像之中，悲欢离合沉浸在舒缓节奏里，被认为道尽了日本人心事。《小小的家》是山田洋次2014年的作品，通过一个女佣的传记，呈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情感饱满，却极为克制；命运悲伤，却哀而不怨。

　　成为背景的战争

　　出生在山形县的少女多喜，跟家乡许多家境贫寒的女孩子一样，背井离乡，到东京来当女佣。在小说家小中先生家工作一年之后，由小中夫人介绍到平井雅树家中服务。平井的夫人时子是个美人，优雅，温柔。多喜非常喜欢这个女主人，同时，对他们的家印象深刻。那是一栋建在坡道上的红瓦屋顶的房子。“真是一栋小巧可爱的房子。我很喜欢那个小小的家。”多喜的传记里这样写道。

　　多喜来到平井家，正是春天，那栋红瓦屋顶的房子，坐落于绿树与大片粉白樱花之中，在周围传统的灰褐色调为主的房屋中显得极为突出。它的洋气表现了女主人平井时子眼光的独特。多喜沉浸于这个小小的家的日常生活之中。熨衣、擦地板、做饭、泡茶。背着小少爷来来往往在家与诊所的路上。过年，收到时子送的丝绸旧衣，累，但是满足，因此，也很开心。

　　伴随着多喜在平井家安静度日的，是一些来自“外面”的消息，那是关于战争的。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东京奥运会因战争停办。南京大屠杀的消息登在报纸上，题为“南京陷落”，日本国内欢庆，商场打折。不断有征兵的消息传来，平井事务所的年轻人也相继走上战场。日本对美发动了珍珠港突袭。最后，战事吃紧，日本人的食物实行配给制，平井工作的玩具公司不再能生产金属玩具。终于，平井家无力再雇女佣，多喜离开东京，回到故乡。

　　山田洋次并不正面描写战争，他始终让战争成为影子一样的存在。如果说平井家的生活是实的，战争就是虚的。但有时，影子的力量强大，它左右着人们的实际生活。因为战争的进程通过人们的谈话、报纸的消息传送，它在影片中是碎片化的，不再惨烈血腥，它以一种隐约但顽固的方式介入生活，并最终成为人们命运的主宰。

　　埋藏秘密的爱情

　　板仓正治是平井的下属，他的专业是美术，因玩具公司业务发展被雇来设计产品。过年的时候，玩具公司的社长与职员都到平井家的小洋楼里聚会。板仓正治姗姗来迟。他穿一件风衣，发型奇怪，但也许是那时从事艺术人士的装扮。他本分、木讷。时子在玄关迎候，他的样子令她有不一样的感觉，她告诉多喜，这个人与她丈夫其他同事“都不一样”。

　　也许，正是这种“不一样”让时子与板仓发展出一段爱情。当大家谈论战争，并向往着把玩具卖到有四亿人的中国时，板仓与时子谈论的，是电影音乐，在对指挥家指挥姿态的模仿中大笑；当众人酒酣耳热时，板仓却在给小少爷念漫画书时与孩子一起悠然入梦。他吃着多喜做的杂煮，真正是饿极了

　　享受美味的样子，令时子与多喜相视而乐。

　　板仓也喜欢平井家的房子，“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对这栋房子很感兴趣……我常想坡道上那家红色屋顶的时髦房子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很憧憬这里。”两个外来的人，多喜与板仓，都深深爱上这座红色屋顶的房子，可能，是因为它的红色在一片灰褐色间流露出来的暖意，这暖意弥漫在小小的家里，令两个异乡人在东京这样陌生的大都市找到了一种归属感。

　　但板仓与时子的爱情，只能是一种埋藏着的爱情，它的热烈被隐忍的态度控制着，像一种文火的燃烧。山田洋次用暴风雨夜里两个人影子的靠近，用和服背后花样的颠倒，用时子掐板仓胳膊的小动作表现他们之中浓度极高的爱情。这爱情最终不为人知，除了多喜。

　　负载着秘密的人生是沉重的，虽然，能负载起秘密是人生成熟的标志之一。板仓终于也要踏上战场，辞行后，他对送行的多喜说：“如果我死了，那是为了保护你和夫人。”影片中的秘密，在这句话中同样隐藏。板仓与多喜，都来自北国，了解“雪堆到屋檐下”的感觉，多喜是否也喜欢板仓？时子对多喜关爱有加，多喜对时子，有没有主仆之外的别的情感？最关键的是，多喜为什么没有送出时子的信，让板仓在从军前与时子见上最后一面？当人活到更愿意保守秘密而不是宣扬秘密时，人生的简单不再，人性的复杂突显。

　　红色屋顶的小小的家毁于1945年的东京大轰炸，平井与时子罹难。战后回国的板仓正治成为著名画家，他的卧室里始终挂着一幅画，名为“回忆中的小小的家”。他与多喜一样，终身未婚。多喜的遗物中，平井时子的秀丽笔迹依旧留在尚未拆封的信件上。“秘密”折磨着活得最长的人。

　　营造气氛的细节

　　相比于剧情的大量留白，《小小的家》的细节却真实、生动、丰富。山田洋次一直是酷爱细节描写的导演。

　　《小小的家》中，扮演多喜的年轻演员黑木华，专门学习山形的方言，并接受了昭和时代女佣人说话的礼仪、和服的穿法和日常打扫的规矩的特训。在片中，她的脸上带着做工的人常有的微红，害羞、规矩、小心，又朴质、善良、坚定。一举一动，都是收敛的，既体现了身份，又表现了性格。黑木华也因此得到2015年日本电影学院最佳女主角奖。老年多喜由倍赏千惠子饰演，她伛着腰，舔铅笔尖后写字，趴在小桌上背影抽动失声的哭泣，都令人印象深刻。

　　“小小的家”玄关处的插花随剧情不断变化。杂煮里的年糕，乌冬面，炸猪排带给人食物独有的暖意。和服上的雅致的绣花，与洋装的时尚，一样烘托着时子的美丽。板仓本子上的速写，时子翻看到自己的形象时突然合上。多喜对时子的好友睦子讲述时子恋情时的哭泣。小说家小中先生告诉多喜女佣应该聪明……诸多的小细节，看似随意，却是精心安排的。它们共同营造出影片平和、繁复、克制的气氛。

　　时光流逝，残酷被软化，错失被原谅，只有日常生活里的细节，固执地重复，甜与苦，就在那固执的重复里不断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