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他们能给我绝望的快乐……在一瞬间/我看见遍野的白骨/旋动。”

　　这是青年诗人穆旦在经历缅北战争后留下的诗句。在热带雨林的毒雨中，在胡康河阴森的白骨丛里，他拼命地奔跑，最终活了下来。

　　今年是著名诗人、翻译家穆旦诞辰100周年。从年初开始，诗歌圈里就有许多关于穆旦的纪念诗文。穆旦生前经常对别人说：“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总要留下足迹”。这位诗人与翻译家一生坎坷，但他在文学史上的身影却随时间推移而愈发高大。

　　出身望族，一生爱国

　　穆旦本名查良铮，1918年4月5日出生于天津，其祖上是浙江海宁的望族。

　　海宁查氏在明清两代人才辈出，其中有一支在明朝中期时迁到了京津经商，定居在天津的水西村，世称 “北查”，穆旦即出此脉。

　　穆旦的祖父查美荫曾担任过易州知州、直隶州知州等职，因存款的银行倒闭，气急攻心，55岁便过世了。穆旦的父亲查燮和是查美荫的第六个孩子， “一生任小职员，工作断断续续，薪俸微薄，生活拮据，常靠变卖旧物维持”，到晚年仍然坚持吃斋念佛，自称“自在逍遥一懒人”。

　　穆旦6岁开始上学，7岁就在《妇女日报·儿童花园》上发表了《不是这样的讲》的百余字文章。其早慧，令人侧目。

　　11岁时，穆旦考入天津南开中学。他开始以“穆旦”（有时也写成慕旦）为笔名在校刊《南开高中生》上发表作品。他将“查”拆分为“木”和“旦”两部分，因“木”“穆”同音，故易“木”为穆，取名穆旦。这跟同出海宁查氏的小说家金庸拆其名“镛”为“金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穆旦和金庸都出自海宁查氏，但一南一北，并不相识。

　　少年时的穆旦生性倔强、敏感而多思。因父亲天性淡泊，在大家族里没什么地位，穆旦自小便经常遭受族人的白眼。因此，每到逢年过节的家族祭拜仪典礼时，穆旦从不下跪磕头。他希望以这种方式来弥补大家族给他幼小心灵带来的伤害。

　　由于适逢抗战，穆旦在南开中学读书时，校园便成了战场，年少的穆旦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奔跑到校外避难。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激发了少年穆旦的爱国情怀。因此，穆旦终其一生，都把祖国利益看得至高无上，以至于从来不计较个人的得失。无论是后来参加远征军经历生与死的考验还是由美国归国教书，在穆旦的心中，祖国都有着无可替代的位置。

　　一个现代诗人的诞生

　　1935年，17岁的穆旦考入清华大学地质系，半年后改读外文系。在清华读书时，穆旦结识了王佐良、周珏良等同系好友，并参加了著名的“一二·九”爱国运动。

　　在清华读书时，穆旦开始写诗，最初写的是“雪莱式浪漫主义诗歌”。而后，学校南迁，在昆明西南联大时， 穆旦得到闻一多、燕卜逊等著名诗人、学者的言传身教，接受了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洗礼，逐渐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全面现代化的诗风。

　　1940年代，穆旦相继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旗》三部诗集。闻一多编选《现代诗钞》一书，选编了穆旦的四首诗，其数量之多，仅次于徐志摩。

　　应该说，穆旦很早就显示了他语言上的天赋，但真正走向成熟却是在接触到欧美现代派诗歌之后，特别是受到其老师著名学者燕卜逊的影响。燕卜逊曾在西南联大授课，给穆旦讲解过奥登、艾略特、叶芝等欧美现代派诗人的作品。这些诗人的作品深刻改变了穆旦。其中，艾略特所推崇的“非个人化”写作对穆旦影响最大。艾略特所追求现实、象征、玄学的统一，将自我与大我、个人与社会融为一体的写作方式，让穆旦诗歌具备了一种深沉的内涵。

　　1940年8月，穆旦从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后留校担任助教。在短暂地担任一年多助教后，1942年2月，穆旦报名参加了远征军，进入了缅甸战场。

　　在缅甸，穆旦经历了历史上极为惨烈、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王佐良在《一个中国诗人》曾这样描述过穆旦的这段经历：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滇缅撤退，他（穆旦）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豪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达八日之久。但是这个24岁的年青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以后在印度三个月的休养里又几乎因为饥饿之后的过饱而死去，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

　　大约是受到这段特殊经历的影响，穆旦在1945年9月写下了《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一诗。在这首诗里，穆旦通过不同角色的变换，传达出了对生的渴望以及死的恐惧，从而将战争的残酷与历史的无情混合在一起，读来令人心惊胆寒。

　　这首诗采用的是诗剧形式，而这在中国新诗史是罕见的。

　　作为翻译家而幸存

　　1942年2月，穆旦从西南联大毕业后参加了中国远征军，成为随军翻译，时年24岁。之后，他像那个年代很多军人一样，在抗战胜利后入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和俄罗斯文学，而后满怀憧憬地回到了祖国。因为有过特殊经历，穆旦一度被迫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翻译家查良铮。

　　1953年初，穆旦由美国芝加哥大学毕业后，前往南开大学外文系教书。

　　从1953年初一直到1958年，穆旦全身心投入到了翻译当中。

　　在那些年里，他以本名“查良铮”出版了翻译的普希金、雪莱、济慈等人的诗集以及季靡菲耶夫的《文学原理》《别林斯基论文学》等理论作品，他还和袁可嘉合译了《布莱克诗选》，以“梁真”为名出版了《拜伦抒情诗选》等。

　　而在这期间，翻译诗歌成了穆旦唯一的精神慰藉。虽然偶尔还偷偷写诗，但已近奢侈。在最困难的时期，穆旦仍然坚持翻译了2万多行的拜伦长诗《唐璜》，并于1973—1976年倾心翻译了《英国现代诗选》。就是这本薄薄的《英国现代诗选》，后来为中国现代诗歌在1980年代重新起航奠定了阅读基础。

　　倘若不是造化弄人，穆旦在写作和翻译上或许会攀登上一个更高峰。只是，时间终究没有给予他机会。

　　1977年2月，穆旦因心脏病突发在天津谢世。

　　而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穆旦走过的一生，只能深深地叹息——这位诗歌天才，很早就显示出卓绝的创作天赋，而在他创造力最旺盛阶段却被迫中断创作而去应对时代的冲击。当诗人终于熬煎到新时代曙光来临时，生命却已走到了末端，正如他诗中所写：

　　我已经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穆旦档案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穆旦于上世纪40年代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 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20世纪80年代之后，许多现代文学专家推其为现代诗歌第一人。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