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海南建省三十周年,当此艨艟巨舰重新起锚驶向辽阔南海、蔚蓝未来之际,一部经周伟民、唐玲玲两位教授三十年自将磨洗、与海南省同步成长、舒展海南三千年文明史的史著日前也终于剞劂出版、厚重面世:即《海南通史》。周伟民老师说:“岁月自有不动声色的力量。”在我读来,这力量可临海煮盐、可仰山铸铜,更可嘉惠学林、鼓舞后学。大海之南,老人优哉游哉,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其温润如玉,俨然南国祥瑞。明琼山文庄公有赋海之诗,曰“溪壑流难满,乾坤量有容”,先生其人可当之;又曰“潜藏多贝宝,变化起鱼龙”,先生其文可当之。
海南岛原本与大陆血脉相连,晚更新世时期,地陷水涌,才与雷州相望海外,于今不过一万年左右。其自然地质史与大陆几无分别。人猿揖别以来的文明史与大陆也类似,只是地裂之后演进节奏上滞后几拍。与海南岛最近一次隔海漂浮的年代相仿佛,可上溯一万年左右的三亚落笔洞遗址,当视为海南岛遗世而独立成长的起点。此后,代有移民,主客更迭。虽很早就进入了中原文明的视野,如《山海经》即有“雕题”、“离耳”之传说,但直到始皇帝扫六合置三郡于岭南时,海南亦只是象郡之外徼。徼者,绕也,王化之外围也。汉武开边不已,终于在路博德开琼后,设珠崖、儋耳二郡。此后一直到梁陈杨隋,海岛与海北政权关系总处于叛服摇摆之间,若即若离,海岛文明基本属于村峒自治的原始自然状态。其先秦历史只能用考古器质性文物。汉武帝到先唐,与南海和海南岛相关的文献资料也极少。本土文献,先唐只有“朱庐执圭”一印四字而已,今天可见最早的本土诗文文献要晚至唐太宗贞观后期,即王义方酌水致祭昌化江的祷辞。虽然东汉杨孚《异物志》就已描写了茫茫南海的崎头沙塘,晋代甚至出现过盖泓纂的一卷《珠崖传》,但皆早已散佚,地方志资料则又多集中于明清,唐宋岛情也主要靠正史、地理志和一统志等文献才能勉强补缀成篇。岛上主要族群之一的黎族至今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之故,为这片山川洲海找寻记忆,实在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
周伟民、唐玲玲夫妇在海南建省的第二个月就调职入岛,半年不到,即关注到了海南历史文化问题,第二年开春,其全面修治海南史的动议在省主要领导的支持下马上付诸行动。转眼过去了三十轮春秋,已是耄耋之年的他们呈献给世人的是一部皇皇六大卷计约270万字的《海南通史》。其难能与体量适成反差。如,于无纪年、无一处有三十年连贯之材料、甚至常常百年无片言的先宋部分,作者竟能敷排出30万字之富。再如,汉魏绵邈、沧波茫茫,逝水即是忘川,蔚蓝南海自古无史,然而作者却能从文献缝隙中辑出吉光片羽、从渔民航海书中描绘出浪涛之文。可以说,《海南通史》的每一卷涉海部分连缀起来,可檃栝出一部南海史,可初步刻画出祖宗海的大致人文年轮。
现代学术范式的海南史,第一部是东洋学者所著,即小叶田淳的《海南岛史》(1942年,约20万字)。40年后通什师专杨德春又出版了一个小册子《海南岛古代简史》(1988年),其素材结构基本袭自小叶田淳。此后,就要到新世纪了,琼州学院的林日举出版全新的一部《海南史》(2002年,约43万字),该书未通及当代,然工稳精切,研习者皆称便利。此外,一些断代史或专门史的成果也陆续推出,如司徒尚纪的海南土地开发史、张兴吉的海南民国史、李勃的海南建制沿革等等研究。部分区域史也有先行出版的了,如笔者负责汉魏六朝隋唐五代卷的《三亚史》(2015年)。周唐二氏《海南通史》则大不同于以上研究,著作从人猿揖别一直通到当代,通到新世纪国际旅游岛新政。《海南通史》又堪称一方之全史,除了上文所说可檃栝出的一部南海史之外,举凡政治、经济、贸易、民族、人口、移民、教育、宗教、风俗等等无不溯源衍流,皆可自成一专门史,除了艺文尚有可广之余地,其连前人涉及很少的灾害、海盗都多数卷章辟专栏通贯述论。其宏大规模的背后是作者孜孜于通古今之变的追求,正如其在《导论》中所言:“不是黎族史,也不是海南土地开发史或制度史,而是综合性的区域社会变迁史。编纂者力图对历史作整体理解,借以整体把握海南岛历史。”虽则,体例上也还吸纳了纪传体特点,每卷都有专门章节述评历代之重要人物。可能也是因为私家修通史之缘故,作者不拘一格,根据需要,还会穿插附录一些专门考证文章,如唐代部分的桂门关探访一文就非常生动地展示了时空隧道中海南中原古往与今来的关系。
皇皇《海南通史》既是手写出来的,也是脚丈量出来的。又像研究南海天书——《更路薄》一样,既是踏波丈量出来的,更是用绵长的时间积淀、酝酿、切磋打磨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