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涛
在我的童年时代,大家对小孩都是散养,我家也不例外。我一开始是“散”到海口奶奶身边。读到小学三年级,奶奶去世,父亲接我回哈尔滨,继续散养。那时父亲工作忙,做饭菜属于极简风格。我对“懒汉饼”和“滚水蛋”印象最深:“懒汉饼”是面粉加水和成稀面汤,平底锅一摊即好;“滚水蛋”就更简单,鸡蛋打散,开水一冲,加点糖。父亲手巧,拿破丝袜、绒布等剪拼成少数民族女性头像挂墙上,把其他多余的头像送给邻居,邻居家的孩子至今难忘,可惜这些都没保留下来。睡前在床上,父亲给我和妹妹讲故事,常常是讲《西游记》:“师徒四人,走啊,走啊,走到……”大概讲到一半我俩就睡着了,后面的内容就全忘光了。还有一段时间,我突发集邮“爱好”,把他信封上的邮票都剪下,父亲也不阻止,现在特别后悔,破坏了多少名人信札的信封啊,看着心疼!
上初中时,我的自行车经常损坏,父亲帮我修车,黑乎乎的四只手……慢慢地我也学会修了。他搞创作时听古典音乐广播或者卡带,有时还能看到他扬起手做“指挥”状。他印水印时用喷壶喷水,音乐旋律中,水雾不停地在晨光里飞舞、落下,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读高中时,各种书刊如雨后春笋,我常和父亲去逛书摊、书店,遇折价书市,挑挑拣拣,最是乐在其中。父亲喜欢勃兰兑斯的评论文章,我给他买过勃的整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还在中山图书馆拷贝过不少古典音乐盒带给他,他很喜欢。
考上大学当年,父亲用自行车驮行李陪我到学校报到。一周后,他在日记里写:“晚,小涛从学校回家,这几天军训,又是第一天参加集体生活,是大伙食,不习惯,人瘦多了。”我那时开始懂事了,了解了他遭遇的种种挫折和苦难,能体谅他的不易。当父亲让我给他在国外的朋友写信以获出国读书担保时,我考虑到他的收入难以支付机票等费用,最后打消了出国读书的念头。
父亲喜欢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人到中年,我渐渐能理解他的天才以及由此带来的悲剧。事实上,他更喜欢听贝多芬,贝氏的伟力可以超脱和创造!我常在夏天回哈尔滨,陪他去买书、画册、电影碟片。他对喜欢的电影可以百看不厌,比如《春天交响曲》《虎胆龙威》等。
父亲进入老年后,我曾帮他拓印大幅作品。两人早早起来,简单吃两口饭就开始。干到十点左右,稍休息,坐下来喝口茶,吃几片橘子。我体会到俭朴的价值,这种有规律的工作生活方式成就了他一生的艺术硕果。2020年1月,我赶回哈尔滨,父亲旧病已加重。有一天,我陪他在楼下散步,走到大门处,他突然糊涂了,拉着我往外走,说有人约好看画,我说:“爸,该回家吃饭了。”他回我一句:“艺术最重要!”还有一天,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右手直伸向前,手指微动,似在拓印,又像在素描……
父亲沉默寡言,感情和思想都藏在日记和绘画作品里。有一次我陪他在松花江岸散心,坐在岸边看夕阳,父亲指着江水说:“看呀,多么丰富的色彩!”然后就不再说话,静眺远方。
一晃,父亲离开已经三年,我常在梦里梦见他。我幻想,有一天,在梦中,我们坐在松花江岸,在金黄柔和的夕阳光影中,畅谈人、生活、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