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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老树林的公园

  ■ 王卓森

  公园的旧大门还在,只是不知道还有哪些旧人依然进出这里。门墙新刷了涂料,钉上了六个不锈钢镀金字——海口人民公园,透出不肯淡去的时代感。公园里长着一片老树林,一年到头郁郁苍苍,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望过去,都无法望穿不是很大的园子,哪怕有望穿秋水的眼力。诚然,一叶就可以障目,何况一片冬天也不秃顶的林子呢。因为相邻的老城街区没有绿色, 这片树林就成了老街居民最近的风景,承担了他们对遥远山林的集体遐想。

  原连通园子的平桥改成了拱桥,从路上拱起一个半圆,张力满满,似乎要驮起岁月的沉重,但岁月在这座滨海城市里一直很闲散,海风徐徐,花木葱茏,人脸宁静。东西两湖水从这个半圆下流过,跟着鱼儿、浮草、枯叶和落花,还有从骑楼老街引车出来卖麻糖豆腐脑者的叫卖声,昼夜如此。进出公园得先上桥,再下桥,急冲冲蹬桥,一仰脸,鼻尖前面是一段别人胖或瘦的腰,本能顿一下即慢下来,步步拾阶,脚脚高低,仿佛人生经常出现的桥段,开高走低,快慢无时。到达桥上的制高点,有站在一座小山上的感觉,往两面湖览去,风吹湖水,波澜漾动,想象鱼群在水中游戏,隔着水体看桥上人一张张变形的脸滑稽而疲惫,内心悄然一笑。最惹眼的是湖湄的美人蕉,绿叶抱不住红艳花丛,怒吐焰火,花期逾全年,春夏秋就算了,连寒冬里也花意狂野,狂野如那些年那些人的激情。

  曾经,这里是“闯海人”的聚散地,至今还有人在湖边立起一巨石资以纪念,“闯海人”三字爬在石上,漆红如血,故事无声。当年,这个地方竖着几块招工广告栏,上面每天重复贴出内容相似的广告,招得最多的是文员、秘书、业务经理,终日围着人,男男女女,南腔北调,衣着各异,脸上写着兴奋和焦虑,拿着小本子睁大眼记招工电话。广告栏开外,有人坐在草席上弹吉他唱歌,歌声迷惘,有人站在台阶上朗诵诗,诗句被风收拾,散去无影,白色的盒饭送到时,湖边的这些艺文活动才偃旗息鼓。

  时间平移,那时我还是一介茸胡少年,有一天从小县城逃学出来,坐票价两块五元的班车进这座城市,找到一条小巷里的什么坊,与一位信中约定的本地诗人见面,他皮肤黑,瘦高个,穿着时尚,我和他互认后他大声笑了,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大声笑,我小声拘谨恭敬地问好他,生怕嫌我乡下少年不懂事,有点像悬疑片里没有演好的接头情节。他领着我来到这座公园,穿梭人群,看了一阵湖边的热闹,就进了附近的一间茶餐店,那天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就如忘掉了他后来给我说过的恋爱史。

  那天,他请我吃了饭,服务员热情地给我们泡茶,还端上来一盘空心菜、小半盘白斩鸡和姜末酱料。好吃,开心,忘忧,窗外,日光闪闪,湖水涟涟,公园黄陶瓷栏杆围墙上,老树林高高的枝丫伸出来,随风微动,深藏玄机,让我想起家乡长满野林的山坡。临走,他给了我几张自办的诗歌报,上面有他的组诗,好像写的是热带物象,后来,这几张报纸丢失了,他写给我的字体洒脱的信夹在报纸中,也一起丢失了。

  现在,公园湖区被改变最多的是绿植,绕湖的老椰子树还在,树干的节圈像绑腿,越绑越高,撑在空中的伞叶羽俨然绿云朵朵,多年再见,还是老熟人的样子。周遭增加了不少草坪,种着热带花卉,疏木繁花,散落点缀。这一帧世风,本来寻常,却让我记了很久。

  公园的旧围墙也早拆了,改成了开放式的挡墙,有很多豁口和台阶,从四面都可以直抵园内,除络绎人影之外,跳跃的松鼠和行军的蚂蚁队成了台阶上的日常景象。风穿过高大茂密的老树林,在园里徘徊一阵后就遁走,显得没有多少耐心。晴天的阳光从叶丛间漏下,跌落在树皮的裂纹上,重叠出的斑驳,与树荫一起压住了这片树林的秘密。林下,有一处向阴高坡,从土里露出一个方形石头建筑,苔藓痕色漫然,砌墙垒顶,隐约有门,被封死,保持尚好,传说扑朔迷离,不知何物,冷眼看公园的日益喧闹,一看经年。

  夏天,酷阳扑地,白光刺目,进园的人就径往林深处走,浓荫凉风中,栖着遛园的人、锻炼的人、静坐的人,从互相打招呼甚至递烟寒暄的情形,就知道他们是公园的常客,习惯了在这里呼吸氧离子,哪怕片刻发呆出神远方,都已成习惯,日久,便是斜风细雨不须归,他们与树上的某只松鼠无异,是这片老树林生态圈的话语者。也有人坐在某棵比他祖父还岁长的老树下,一待就是一中午,不知道这样的时光是他的所欲,还是有一件事情驱赶他来到这里。

  有一段时间,我一从工作室出来,就故意穿过公园去要去的地方,喜欢这片有原始野生树的密林,老树林特有的气味让我很愉悦,这道气味好像很久之前就藏在树的心眼里,此刻才商量好逸出来,它穿过我的肺叶,我则穿过它的缕缕缠绕,两相默契。走在树下,不同声部的鸟鸣从叶丛间落下来,落在我耳鼓上,我甚至已经可以分清那几声是画眉唱的。划过眼前的,是代谢的树叶,泛黄,在风中飘转,一片一片,轻盈降临地上,覆盖还来不及腐败化泥的前落叶,无声的告别,发生在近旁大妈大爷忘我歌舞的喧嚣中。没有谁会注意一片树叶的消亡转生,它太微小,轻易就泯于万物争荣的生态圈,类似沸腾生活中世间凡夫的低分贝辗转。

  回忆起来,第一次见识这座公园,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爷爷和三叔带着我进城走一个亲戚,亲戚在一家医学院附属医院谋职,吃了他们家的热面条后,我们就寻到公园,公园是本市最盛大的风景,买票,进园看了树木花草、亭台幽径,看了各县来的游客,还看了稀奇的动物。动物园藏在最里面,温驯的梅花鹿和带獠牙的豪猪隔着一张铁丝网,丑陋的蟒蛇毗邻着绚丽的孔雀,不同的生灵同处一个世界,叫声百样,空气混腥,幼童紧紧攥着大人的手,表情警惕,生怕被猛兽破笼抓去。

  离开时,我和爷爷、三叔在公园门口拍照留影,照片不几日就寄到了村里,我的小玩伴看到照片后煞是羡慕,我穿着白衬衫站在烈日下的照片,自然是一份珍贵的证明,见证了我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城市,公园,少年的我,三者重叠在某一年某一天,启开了我看外面世界的门缝,这场情景没有随风飘逝,像极了记忆袋子里的一件锐器,尖角偶尔会刺穿袋子,撩我一阵。原来,这么多年,我还没走出这座园子。

  二十一岁以后,我成了这座城市的市民,但依然宛若当初那个少年外来者,喜欢这座公园,尤其喜欢园里的那片老树林。我走进林里,妄想寻找今天的第一片落叶,如同寻找第一滴落入大海的雨水一样艰难。我在园里转了半天,作为一个过客,我与里面的鸟类、松鼠和昆虫们无法混成一体,我与它们之间,隔着一座老树林,老树林是它们的。它们是不是要在这座老树林里度完一生,还是迁徙别处呢?还有别处吗?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悲伤起来,但又觉得这样挺好,能在一座旧公园里无虑安生、在一片老树林中天姿自绽,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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