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见
治平二年(1065)早春二月,苏轼回到了花香四溢的开封,住进内城宜秋门附近、长着高槐古柳的南园里。在离任凤翔之前,他从藏家那里买到了吴道子画的四菩萨像,作为献给父亲大人的礼物。这稀世的珍品令苏洵居士十分欢喜,但此时的苏洵步履蹒跚,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更让人担心的是苏轼的妻子王弗,她咳嗽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深很深,气息也相当微弱。进入五月,整个人就彻底不行了,二十七岁未满就命归黄泉。苏轼含泪把她埋在城西的荒草地里,并撰写了深情的墓志铭。十年之后的一个梦里,他还见到这个难以忘怀的青城女子,吟下了极具感染力的词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对于苏轼的返朝,英宗皇帝相当期待,当下就想授予他知制诰的要职,但被韩琦拦了回去。韩大人的理由说出来有些特别:苏轼乃大器之才,将来必定为天下用,但要好好敲打锤炼,到了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希望朝廷进用他的时候,再来赋予重任,这样人们就都没有什么话讲了。现在过早起用,反而可能给他带来是非与麻烦。也只有深通人情世故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语。不过,英宗还是想把这个难得的人才留在身边,给他起居注的职位,可韩琦仍然不同意。最后,只是在通过馆阁的考试后,授予他直史馆的头衔。这个闲职似乎对不起苏轼的才华,却让他有机会窥见皇家收藏的秘本,包括王献之和唐代诸位大家的笔墨真迹,玩味其中微妙的笔意。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是妻子离世一年之后,父亲大人也病逝了。临终之前,苏洵将自己刚刚动笔的著作《易传》托付给儿子,嘱咐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替其完成。苏轼含泪应允了父亲的遗命。就在两个至亲的死亡事件中,他迎来了自己的三十而立,担当让人成长。
苏洵患病期间,备受消渴和是非口舌困扰的欧阳修,三次致函问候。逝世后,也有不少要员前来吊唁致哀。司马光就在其中,当司马光从灵堂出来时,苏轼和苏辙一起迎了上去,恳请这位德望甚高的师长,为先前已经过世的程夫人撰写墓志铭。面对二位遗孤对母亲的真切情怀,司马光当然不能推辞,当场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直至五十八岁过世,苏洵都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虽说是一名禅宗的居士,但他的修炼还不足以扫除内心的尘埃,化解对世间身份名位的渴望,以及由渴望不得带来的挫折感,可谓是郁郁而终。也正是因此,他归化之后,英宗皇帝赐予许多银绢,韩琦赠送银两三百,欧阳修赠银两二百,这些物质馈赠,苏轼和苏辙皆一一谢绝,唯求皇帝追赠官衔,以填补父亲生前的遗憾。对于英宗而言,这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当即下诏,赐予苏洵光禄寺丞的职务,入列六品以上的官阶。不知这个虚衔和哀荣,是否足以慰藉老人家于地下。未遂的欲望,是会让人死不瞑目的。人生在世,时运既济还是未济相当重要。在一个儒家思想占据主流的国度,带有法家倾向的苏洵不受待见,是情有可原的。
按照苏洵的遗嘱,他要与程夫人同垄异圹而葬;王弗在困难时期一路伴随苏轼,自然不能落下,也要归葬眉州程夫人的墓旁。于是,兄弟二人载着父亲的灵柩和王弗的遗骸,返回眉州故家,开始长达二十七个月的丁忧守制。
夏季的水路十分湍急,一旦失足就成千古遗恨。或许是有感于生命的无常,路途之中,苏轼向遇到的道士询问修炼金丹的秘诀。对于人世,他的生命里还有许多需要表达的东西,不想那么快就离开了。
丧事结束,父亲与妻子入土为安之后,兄弟二人在坟地的后山上种下了三千棵青松,让这些树木代替子孙为先人守灵。他们还出资在当地建造了一座寺院,法堂里悬挂着苏轼送给父亲的礼物——吴道子画的四菩萨像,以及父亲的遗像。离开家乡前,苏轼和苏辙都意识到,父母不在,此番离去就很难再回来了。一个名叫蔡褒的亲友,读懂了苏轼的心事,在纱縠街苏家的园子里,为他种下一棵年轻的荔子树,作为对故园的守望。许多年以后,每当想到故乡,苏轼就会惦念起这棵树来,不知道它是否还在?已经长得有多高?当然,还有山冈上三千棵肃穆的松树,这和李白的举头望明月,意境有很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