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仲冬梅

　　梅入诗甚早，《诗经》里已经有《摽有梅》，但是那一则只是起兴，再则关注的重点是梅的果实，远不是后世的咏梅诗。南朝刘宋时期鲍照的《梅花落》，是较早咏及梅花耐寒的诗篇，虽然写得还比较粗疏，仿佛是梅花的简笔画，已经可见文人对于梅花的欣赏。如同晋宋时期绘画的技巧大发展，人们“发现”了山水一样，随着诗歌技巧的不断成熟，人们也“发现”了更多的花木。到了两宋时期，咏物诗词蔚为大观。梅花，成为了咏物诗词的绝对主角。事实上，诗人们对梅花品质的认知也是在诗人们相互激发的前提下，逐渐加深的。对梅花的赏玩也越来越成为一件岁时雅事。

　　宋人较早以咏梅而知名的是林逋的诗《山园小梅》其一，这首诗自然也写众芳摇落，梅花绽放，那美丽的身姿显得小园风情如此明媚。所以接下来就极力描写梅花之美。颔联是这首诗的神来之笔，也被称为写梅绝唱的一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花之美，不仅在花，也在枝干。疏影句就枝干的姿态写，枝干姿态本身并不好写，但诗人借水中倒影写梅花身影，若即若离，脱俗出尘，清浅之水既是其美妙身姿的衬托，也是其澄澈品质的象征。

　　香是嗅觉，文字很难描摹，但诗人巧妙地转换为视觉，黄昏的月色是暗香浮动的前提，也是令读者仿佛“见”到暗香的绝妙手法，正如王安石所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的香气本是其重要特征。这句诗之妙，写出了香气，更写出了梅花的神情态度，仿佛梅花是个含情凝睇的美人一样，“侬本多情”，立刻令人心生爱怜。后面的两联则用烘托的手法写梅花之美，颈联借禽鸟的反应烘托梅花之美，所谓“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至于诗人自己，则有“微吟”，就是写诗可与梅花亲昵，无须檀板金樽那样的富贵排场，既写梅花之清雅，也是诗人自高身份。可以说，诗人真的是个特别擅长欣赏梅花色相之美的人物，难怪他能“妻梅子鹤”。

　　在咏梅诗词中，按照南宋末年张炎的说法，能与林和靖这一联诗同为绝唱的，就是南宋姜夔的《暗香》与《疏影》了。这两阕词的词牌，就是取自林和靖那一联诗。光宗绍熙二年（辛亥）冬，姜夔冒着大雪去拜访范成大，并受邀度曲填词，完成之后，范成大赏玩不已。这两阕词，本身就是文人以诗词相交的结晶，词中所描绘的梅花，梅花所象征的美好往昔，令特定的读者范成大心有戚戚。《暗香·旧时月色》词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在诸多的咏梅诗词中，选择姜夔这一首，固然是因为词的确写得很好，也因为词中写到了“攀摘”。这意味着这个时候，人们欣赏梅花不再只是踏雪寻梅，而是可以摘花赏玩。诗人把这一举动写得非常风雅：在月色的映照下，用笛声唤起玉人——心爱的人，心目中重要的人，这种召唤方式本身已经很不同凡俗了，唤起玉人之后又一起冒着清寒之气，攀梅折枝。同时也因为采摘的是梅花，月色、笛声、玉人与梅花相互烘托，相互成就其美好。而且，姜夔还用了南朝梁朝诗人何逊写梅花诗的典故，六朝人物，总给人一种美好而伤感的氛围，这恰与姜夔词的基调相应和。酷爱梅花的何逊以诗著名，姜夔却以老去的何逊无法再写出美好的诗歌自比，写现在的自己内心凄凉，不复往昔月夜攀摘的热情。可是，竹外疏花，沁人的香气却透到瑶席上来。这里很容易粗粗读过，“竹外疏花”四字，实际上，用了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梅与竹都是岁寒君子，枝条走势不同，且红（白）绿相映，姿态、颜色对比上都很鲜明且很美。自认已经心灰意冷的诗人其实依然很懂得如何欣赏梅花。虽然诗词不乏夸张与美化，但是室外的环境清雅，室内的环境幽静已经在词中表现得非常充分。从赏梅的角度来说，月下回忆的过往是一种美好的场景；此刻的举杯闻香是另一种美好的场景。

　　下阕则展开了一种更阔大的思念。回忆中不仅有时间的延绵，也有空间的扩展。那浩瀚无际的雪野，所以，叹寄与路遥，这实际上又反用了陆凯赠范晔的梅花诗。一片洁白之中，词人又迅速地回到现实，翠尊与红萼，颜色之美的对比，梅花见证了往昔，手持翠尊的人经历了往昔，面对见证了往昔的梅花诗人禁不住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我们曾经携手游赏过西湖碧水上千树盛开的梅林。那样的盛事，何时能重现呢？在一片叹惋中结束了这一阕词。

　　从赏花的角度来说，这首词写出了月下赏梅，攀摘梅花——想来不会煞风景地把摘来的梅花丢掉，而是会插瓶欣赏。（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明确地记录了出土古铜器、古陶器养花，花色鲜明，开速而谢迟）饮酒赏梅，日间携手游玩赏梅。同时这首词也蕴含着丰富的人文气质。从词牌，到词中典故，都和过往的诗人与梅花有密切的关系。若不了解那些有关梅花的诗文，这首词的意境就会大打折扣。姜夔的词，其实是用历史上所有有关梅花的诗文作为大背景的。梅花在我们的文化中占据了那么显赫的地位，如刘熙载所说“在乐则琴，在花则梅”，是历代文人的吟咏不断累积起来的。与梅花同为岁寒三友的松竹，所得到的吟咏较之梅花就少得多，遑论其他的花木。这种情况的出现，想来与梅花的色相之美有直接的关系，正如北宋文同所说“赠我岁寒色，怜君冰玉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