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云
春天的海南乡下,草长莺飞。木棉花和火焰花竞相开放,如火如荼。苦楝花开满千村万落,在风中摇曳着它的清芬。失落的村庄,在静寂中诉说着悠悠岁月里的人世沧桑。青苔斑驳的时光,在指尖漫溯。万物生长,自飞鸟的翅膀中丈量出的又一个春天,就这样扑面而来。
当如何描述从春意盎然的枝头长出来的一派自由天真呢?有青山崇拜的一族会在古老的石碑上镌刻一行字,仿佛是守着大自然古老的秘密和运行法则一样,那段神秘文字如此叙述:“青龙环抱生机旺,山君坐镇显英灵。”
神坛上长出参天社树。像宫崎骏动漫《龙猫》里的情节一样,那棵树蔽日参天,充满生机,不知经多少个春天积攒起繁枝满天。被守护一族的年岁,便是从这二十四节气出发,与日月星辰相和,与山川风云为伴,在时光荏苒中坚持着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更有诗书耕读传家。
而春的序列,自藤蔓的花枝摇曳间无声流淌,随城市霓虹闪烁焕发新生,也自碧海蓝天之下飞鸟与渔船相与还中延续踪迹。渔樵耕读模式已被现代节奏取代,摩天大楼淹没的星空也许不再璀璨空明,但是春天还是以它无所不在的攻势变换了枝头,一派朴素天真,生机勃勃,亦有虫鸣鸟叫声点染春之静寂。
这个春天,想带女儿出门踏青,让她领受活在这世上,原是有多美好。在春天的原野上,回荡着花的香,草的清芬。带女儿去这个春天走走,让她感受一下春草的饱满多汁,河流在山间漫溯。这个世界无常变幻,充满了现实荒诞与魔幻色彩,但是春天就以这样富有张力的美的方式抵达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
想带她感受济慈的月光如何温柔流淌,感受诗人笔底的春天如何从书页里飘出,以这样鲜活而喷薄的姿态。那些诗意有时来自一阵蛙鸣,有时是一朵水浮莲的摇曳生姿,有时是牛背上白鹭安详地栖息,有时是一个孩童奔走相告的欢欣雀跃。我还想带她去春天里,感知草长莺飞虫鸣鸟唱,日月星辰东升西落,感知一朵花如何绽放美丽,一颗星如何落在三山外。
春光明媚,看女儿在风里自由奔跑,有时蹲着看小蝌蚪,有时触摸一朵花,问我十万个为什么。她欢欣雀跃地走在池塘边的小路上,一边唤着我的名字,一边好奇地打量万物。以百花的名字命名的春天,如此芳草鲜美,引人流连忘返。
在郊外,与一望无垠的湿地邂逅,看见春天里分层设色的绿,水田漠漠之间,有青牛在田间呢喃,白的紫的水葫莲点缀其间,以倾城之势连向水天相接处。村庄白墙黛瓦,新绿的树木沿墙而立,宛若一幅“绿杨烟外晓寒轻”的写意山水画。我站在池塘边上,左边是水浮莲,右边水面上有日光投影。深深浅浅的绿铺满水面,像打翻的调色盘。草木的香气喷薄而出,想探手去拈朵微笑的花,却害怕池塘的水打湿春天的裤脚。
我翻开一本诗集,一行诗映入眼帘:“生和死不过是一道云霭/ 而月光是时间唯一的凭证/ 人生至凉至暂/流水何尝不是……”人生至凉至暂吗?我沉醉在这春光里,像巧克力等着融化一般,我等着光明和温暖融化。我曾是多么幸运,终日徜徉在山水田园之间,坐在一棵桂花树下,身体落满清冷的月光。爬上一棵桐树上采摘桐叶包糍粑的时候,桐花便落满了山冈。
我不曾错过哪一个春天,在云雾缭绕的山谷里,守望过一水田的蝌蚪和青蛙。星河寥落,梦里更神游过万水千山。我无法跟女儿形容春天,便叫她去仔细触摸新生的九里香的叶子,还有红千层的花,叫她抬眼看阳光落在橄榄形树叶上闪烁的半透明的光影。看小小的她奔跑在春天的天宇之下,看水塘里的那汪清澈的水映着远方氤氲的水田漠漠。
邻人送的蓬莱松又长了新枝,郁郁一片,如同满枝丫的欢喜。阳光比春天朴素,掠过三角梅怒放的容颜,洒下一地明媚。幸福存在于朴素之中。白昼有白昼的明丽,黑夜里亦有静默欢喜。
焚香沐浴祈祷后,剪一枝栀子花斜插鬓间,借花魂回归记忆中那个在山林间欢快自由奔走的孩子,在冥想中解除机体内部僵化的怠惰的封印,感觉每一根血管如山涧奔流的溪水一样,在春天里在花香里复活。以宛若新生的面目复苏所有向往世间光明、爱与温暖的细胞。
每当夜深人静时,路过花园小径,就会闻到九里香浓郁的花香。有时很想驻足停留,闭上眼睛深呼吸,满足一场嗅觉的盛宴。古人形容春天里寂寞的场景:“小园香径独徘徊”,更多时候,孤独是一种享受,可以自言自语,或者任思绪天马行空。这个时候你才能照见清晰的自我。白天里我们背负各种身份在人群中行走,面目模糊,找不到自由和独处的时间。
半夜三更挑灯看《浮生六记》,作者沈复尚是清朝嘉庆年间人,篇中写与芸娘漫度的几十年平凡而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内容或缠绵缱绻,或闲适淡然,或山水陶然,虽布衣素食生活困顿,仍不失尘世生活的乐趣。芸娘拔钗沽酒,不动声色,不轻易错过良辰美景,在风和日丽馥郁油菜花遍地金黄的春天,与友人结伴在油菜花地里,暖酒烹肴,共赏春光肆意欢快的情景,更贴近人间烟火的温暖。
我在庄周的梦里化蝶,又在自己的梦里寻访春天的踪迹。在梦里,我看到樱花雨落下,细雨斜风中,东坡先生张琴弹奏,饮青梅酒,念着:“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