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健
咸菜对于贫困时期百姓人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百年前,走遍江苏里下河平原上的城镇乡村,包括汪曾祺的故乡高邮,哪家没有一两只咸菜缸或咸菜坛子,简直无法想象。
汪曾祺的祖母勤劳能干,尽管家境比较富裕,但每到冬天,腌咸菜这些事祖母还是亲力亲为。一种是腌“大咸菜”,用一只能容得下五担水的大缸腌青菜。高邮一带原先没有大白菜,只有青菜,似油菜而大得多,高二尺,一年四季都有。第二种是腌芥菜。第三种是腌“辣菜”,那是将小白菜晾干水分,入芥末同腌,“过年时开坛,色如淡金,辣味冲鼻,极香美”。汪曾祺对祖母腌制的咸菜特别怀恋,他说过,“自离家乡,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咸菜”。
“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的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这是汪曾祺笔下腌咸菜的大致过程,他从小耳濡目染,记得明明白白。
在20世纪中叶往前的漫长岁月里,咸菜是艰苦生活坚硬的标志,是人们一天三顿无奈的依靠。大多数时候,咸菜从坛子里现抓现吃,偶尔也会抓一把加水烧汤,正如汪曾祺所描述的那样,暗绿色的咸菜汤咸中带酸,“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冬天大雪飘飘,人们怕出门,或者即使出门也没地方去买菜,只能吃咸菜。儿时的汪曾祺为此心生抱怨:“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
虽说咸菜不怎么值钱,但那时候穷人吃咸菜也会想着法子白吃。汪曾祺讲过一个笑话:北京豆汁儿摊子上的咸菜是不算钱的。有个保定老乡坐下,掏出两个馒头,问“豆汁儿多少钱一碗”,卖豆汁儿的告诉他。又问“咸菜呢”,答“咸菜不要钱”。于是他说,“那给我来一碟咸菜”。
汪曾祺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条件其实是很不错的。除了下雪天喝咸菜汤,家里平日吃咸菜,一般都会有其它食材搭配。水乡野鸭子多,其肉质细而酥,不像家鸭子肉那么老。汪曾祺介绍说:“野鸭烧咸菜是我们那里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此外,还有冬笋雪里蕻炒鸡丝、蚕豆炒咸菜、咸菜烧冻豆腐等,都是咸鲜可口的。有了各种搭配,咸菜就不至于单调乏味了。不过,从前的人们过日子,都懂得勤俭节约。汪曾祺小说里的“八千岁”很有钱,可是平时的食谱非常简单。“菜是一成不变的熬青菜,——有时放两块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盘咸菜煮小鲫鱼……有鱼时一人一条——咸菜可不少,也够下饭了。”这个人物形象,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村比较典型。
汪曾祺对咸菜很有研究,专门写过文章,并且上升到了文化的层面。他认为:“中国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咸菜各有特点,互不雷同。”但他最爱吃的还是故乡的咸菜。汪曾祺晚年三次回到高邮,有一次是住在亲戚家,当地的一位父母官前来看望,便留下一道吃饭。汪曾祺特地吩咐亲戚做了一盘“大咸菜煮草鱼头子”,这也是他自己十分喜爱的一道家常菜,到了老家更想吃。
在里下河地区,咸菜是人们舌尖上最家常的味道;而对于汪曾祺来说,咸菜留给他的味觉记忆恐怕也是最深刻的。汪曾祺19岁离开高邮辗转漂流,三四十年后,在北京,在某个寒冷的冬天,他提笔写道:“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我想念家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