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离开颍州,再舟行两个月后,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抵达杭州,时已隆冬。仅过三天,苏轼就急不可待地独自出门,前往西湖。他倒不是久闻其名,想去赏景览胜,而是去孤山访友。虽说是“友”,双方却彼此从未见过,对方甚至还不知苏轼正自寻己而来。
其时寒风凛冽,雪意沉沉,脚踏残冰的苏轼看了看天色,继续朝西湖方向走去。
苏轼要访的是个法号为惠勤的僧人。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在颍州拜见欧阳修时,后者言及,孤山中有“佛者惠勤,余杭人也,少去父母,长无妻子,以衣食于佛之徒,往来京师二十年。其人聪明才智,亦尝学问于贤士大夫”,并极力称赞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问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盍往从勤乎”?苏轼自然知道,能得欧阳修盛赞并赠章之人,必为世外高人,现既已到杭,哪里还按捺得住?经过三天的政务交接后,急匆匆便去寻访。
孤山位于西湖西面,因多梅花,又名梅屿。当苏轼一路寻至,果见湖中一屿耸立,傍无聊附,冬日凄寒,四周景物更显凋敝。意外的是,尚在山下,苏轼迎面遇见二僧,上前一问,眼前一僧果然便是惠勤,另一僧法号惠思。二僧既与欧阳修为友,如何会不知其门下的苏轼之名?更何况此时苏轼,早声播天下。惠勤二僧见苏轼特意前来访己,大为喜悦,当即将其请入山中寺内相谈。三人俱是兴奋,“扺掌而论人物”,谈到欧阳修时,惠勤盛赞其为“天人”。二僧一俗一直聊到落日西沉,仍意犹未尽,苏轼想起妻儿在家等候,才颇为不舍地辞归。回家后的苏轼再次迫不及待,写下了关于杭州的第一首诗,诗名就是《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诗不短,兹录如下: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
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这首诗颇见苏轼的抵杭心态。此时他对官场颇生失望,心中块垒便不吐不快。虽在赴杭途中,曾与弟弟苏辙有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心情好了不少,此刻身入另一官场,内心既抵触难免,更想异地能逢知己。如今与惠勤、惠思见面交谈,果有相见恨晚之感,乃至“到家恍如梦蘧蘧”。回首京师数年,心情压抑不振的苏轼几停诗笔,此刻却觉“作诗火急追亡逋”,说明苏轼一入杭州,就在心扉尽敞的陈述与反问中,迅速回复到自己的诗人身份。
但诗人归诗人,苏轼写得再好,也无法用诗换取养家糊口的费用,朝廷给他俸禄,是需要他履行杭州通判的职责。苏轼既无力反抗新法,也没法按新法要求行事,抵触间遂以“拥衾熟睡朝衙后,抱膝微吟莫雪中”的方式应对。从他当时写给苏辙的“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一诗来看,苏轼想作为是一方面,无法作为又是另一方面。
与惠勤、惠思二僧相识交往,是苏轼感到的莫大安慰,同僚中也很快有了能与己唱和之人。以大理寺丞出为杭州发运司的李杞是皇祐元年(1049年)进士,曾任华州渭南县主簿。在苏轼访过惠勤后不久,性好山水,又仰慕苏轼之名的李杞带他再游孤山和灵隐山。
文人习惯寄情山水,是因山水对心灵的滋养与抚慰无出其右,而且,越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越对山水充满无法割舍的情感,尤其苏轼,刚刚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伤害,除了投入风景,再没有更好的疗伤方式,何况杭州本来就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山水之城,苏轼的本性与经历使他不知不觉地与杭州融为一体,更与西湖融为一体。当他第一次去孤山访惠勤和惠思时,西湖只一掠而过,与李杞再次游湖时,便不由发出“朅来湖上得佳句,从此不看营丘图”的赞叹了。
诗中的营丘是北宋三大家李成的号,“营丘图”便指李成的山水画。不论当时后世,李成的雄奇险秀之作堪为俯视千秋。与苏轼同时代的王辟之曾赞李成画作为“前人所未尝为,气韵潇洒,烟林清旷,笔势颖脱,墨法精绝,高妙入神,古今一人,真画家百世师也。虽昔王维、李思训之徒,亦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苏轼眼里,一旦眼观西湖,竟觉李成笔下之图也难以媲美,可见西湖对苏轼的心灵冲击巨大。这是最初的冲击,杭州三载,苏轼还将在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冲击下,为西湖写下一首比一首更令人惊叹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