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嘉祐四年(1059年)年底,苏氏父子(苏洵、苏轼与苏辙)一行来到长江三峡。
三峡第一峡为瞿塘峡。
两崖对峙,中贯一江,第一峡的意思是为三峡之门。眼前碧浪滔滔,直下千里。对苏轼等人来说,第一次面对如此宽阔的大江,只觉视野纵横,胸襟大开。眼前果然“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偶然还能看见悬崖山路中的樵夫身影。苏轼思绪悠长,笔下诗句也变得绵长,一首六十行的长诗从笔下喷涌而出。瞿塘景色,尽在其中,“坠崖鸣窣窣,垂蔓绿毵毵。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同时深觉樵渔艰辛,悲悯之情,笔端难抑,“伐薪常冒险,得米不盈甔。叹息生何陋,劬劳不自惭”,各种情感起伏,终于凝聚成对自我的心中俯望:“振翮游霄汉,无心顾雀鹌。尘劳世方病,局促我何堪。尽解林泉好,多为富贵酣。试看飞鸟乐,高遁此心甘。”
这里的“高遁此心甘”绝非当初的出世之想,而是面对无尽江天时,苏轼发现,能让身心获得彻底自由的去处,便在眼前的天地之间。人与自然,从来就无法分开。不论儒家、道家还是佛家,思想各异,却没有任何人会对大自然进行抛弃。唯大自然才有真正的永恒。苏轼笔下的“高遁”,无非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渴望。古往今来的真正诗人,面对大自然容颜尽露时,鲜有出世之想,所以投身自然,永远是丰富心灵的最佳方式。
对苏轼等人来说,身在目难穷尽的三峡水路,恍行天上人间。瞿塘峡过后,便是烟飞云渺的神女巫峡和西陵峡,所谓高山寻云,怒湍流水,说的就是隐天蔽日的巫峡。苏轼紧接着写下诗句更长的《巫山》。一泻而下的七十八行诗句将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想、所盼书写得淋漓尽致。其中既有“苍崖忽相逼,绝壁凛可悸”的险峻,也有“去随猿猱上,反以绳索试”的生活艰辛,更有“贫贱尔何爱,弃去如脱屣”的心灵超脱。此外还有奇情异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座正对巫山的庙前,日日都栖有数百只乌鸦。当客舟将至,鸦群便遮天蔽日,迎于数里之外,当客舟远去,鸦群还会送出数里。当地人将其称为神鸦,没有人敢去相害。苏轼也不无惊异地写下“江上饥鸟无足怪,野鹰何事亦频频”之句。
三峡未尽,已至巴东。该县属湖北,这就说明,苏轼等人已离蜀地,故乡到了何止千里外的身后。大约觉风光无限,船只未停巴东,继续东行。近归州(今湖北省秭归县)时,一座仍连巫峡的村落扑入眼帘,这就是令人大起历史感伤之情的“昭君村”。汉代昭君出塞,乃千百年来无人不悉的哀婉往事。苏轼远望村影,思古之幽情固然难免,在其笔下,出乎意料地出现“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之句。无论何时来读,都能感受彼时苏轼经历现实和历史的心灵打磨后,思绪跳出了一般文人难以跳出的时间局限,获得一种古今相接的时空跨越。
历史起伏,江流也起伏。进入西陵峡后的航道曲折,为三峡中怪石林立、滩多水急、最为凶险的一段行程。出归州三十五里后,已至谈虎色变的新滩。此处南岸为官漕,北岸为龙门,水流湍急,为三峡至险之处。新滩以前叫“新崩滩”,据说是山崩石裂而成,暗礁密布,舟毁人亡之事频频发生,此处偏偏又是“西陵古郡,南国上游。巴蜀恃为咽喉,荆楚倚为根柢”的要害之地。仁宗年间,因发生在新崩滩的舟难太多,乃至朝廷下令,在十月至十二月间禁止行舟。每任官员均想治理,都无功而返,到皇祐三年(1051)时,归州知州赵诚在此悉心疏导,用“堆柴烧石”之法,治滩驯水,凿去碍航礁石,才使滩害减少,禁舟令始被撤除。但滩害不等于就此绝迹,当苏轼一行乘舟至此时,笔下诗句仍是提心吊胆的“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并细致入微地描写出“大鱼不能上,暴鬣滩下横。小鱼散复合,瀺灂如遭烹”的险恶之况。好在一路有惊无险,除因大雪在滩下被迫停留三日外,余路顺利。等船只再过黄牛峡和扇子峡后,众人终于如经历一次人生般走完既气象万千又惊心动魄的七百里三峡。
出峡之后,前面便是刘备征吴时,遭遇火烧连营之败的夷陵县(今湖北省宜昌市)了。行程虽然疲惫,父子三人还是兴致勃勃,停舟后先往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的三游洞游览。三游洞洞名得于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间,时任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升为忠州刺史,携弟白行简同行赴任时,在此与代理通州(今四川省达州市)刺史元稹意外相遇,三人酒后游山时发现一天然溶洞。元稹当即说道:“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白氏兄弟俱赞此议。果然,白居易不仅在洞中石壁上留下二十首诗,还在日后为诗集撰序时补有“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的动人描写,并在序尾写道,“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竟至天下皆知。今苏氏父子身既至此,岂能不观前人笔迹?当下兴致勃勃,入洞而行。
当日陪苏氏父子同游的,是当地一亭吏。对自己能亲见名动京华的苏氏父子,亭吏难抑兴奋之情,一边游洞,一边向三人乞诗。从这里可见,宋时文风极盛,文人乃天下人眼里最值倾慕之人。神游古人的苏轼提笔在石壁上写下三首绝句。到翌晨舟发之时,已得三苏诗歌的亭吏又急匆匆赶来,称自己将诗歌品味再三,意犹未足,想请三人再多题几首。苏轼当即铺开纸笔,又写下一首二十四行的五言诗相赠。亭吏收后,大喜拜别。
因王弗身怀六甲,分娩时日将近,一行人也放慢速度,缓舟至六十五里外的远安县。县内清溪寺据说是战国时鬼谷子故居,几人游寺题诗后再往临江山上的甘泉寺。该寺是东汉以孝闻名天下的姜诗故居。冬风萧瑟,几人在庙前朝南岸望去,名为姜诗溪的泉流仍奔涌不息。面对古迹遗风,苏轼不由发出“古人飘何之,惟有风竹闹”的感慨。今人总问远行的意义何在,从苏轼这里来看,所谓远行,便是与途中的历史相遇,与自己的情感相遇,与塑造内心的种种感受相遇。人要真正地成为自己,远行见闻是必不可少的构成要素。